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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 第21頁

作者︰瓊瑤

書桌上有一層灰塵,旁邊的地下卻丟著一把雞毛撢,他下意識的拿起那雞毛撢,在桌子上拂過去,所有的灰塵都飛揚了起來,嗆得他直咳嗽,雞毛撢,最不科學的清潔器!他拋下雞毛撢,卻一眼看到那被拂過的書桌桌面上,有一塊地方,被小刀細細的挖掉了一塊,露出里面白色的木材,那挖掉的,剛好是一個心形,在那顆「心」中,有紅色的原子筆,寫著的兩行字,他看過去,是︰「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他心里怦然一動,立即涌上一股難言的情緒。想當時,必定有人在這兒期待著誰。他幾乎可以看到那在等待中的少女,百無聊賴的雕刻著這顆心。他坐在椅子里,禁不住對這顆心愀然而視,半晌都沒有動彈。

然後,他試著去拉開那書桌的抽屜,幾乎每個抽屜中都有些字紙,揉縐了的,團成一團的。他開始一張張的檢視起來,絕大部分都是一些詩詞的片斷。有張紙上涂滿了名字,胡亂的寫著「心虹」「心霞」「盧雲飛」「盧雲揚」,還有他所不知道的,什麼「蕭雅棠」「江梨」「何子方」等等。再有一張紙上,畫著兩顆相並的心,被愛神的箭穿過,一顆心中寫著「盧雲飛」,另一顆心中寫著「梁心虹」。但在這兩顆心的四周,卻畫了無數顆小的心形,每顆心中都有一個名字,像「心霞」「蕭雅棠」「江梨」「魏如珍」……許多名字都重復用了好幾次,這是什麼意思呢?拋開這些字紙,再拉開一個抽屜,里面有幾本小說,他翻了翻,是《戰地鐘聲》,《巴黎的聖母院》,《七重天》和一部《嘉麗妹妹》。書都保存得很好,沒有任何涂抹。再拉開一個抽屜,有本封面上印著玫瑰花的記事冊,打開第一頁,上面很漂亮的簽著名︰「梁心虹」他的心髒又猛跳了一下,這里面會找到一些東西嗎?翻過這一頁,他念到下面的句子︰「我的心像一個大的熔爐,里面熱烘烘的翻滾著熔液,像火山中心的熔漿。我整個人都在燃燒著,隨時,我都擔心著會被燒成灰燼。這是愛情嗎?何以愛情使我如此炙痛?如果這不是愛情,這又是什麼?近來我不相信我自己,許多事情,我覺得是我感覺的錯誤。我一直過份的敏感。多愁善感是‘病態’,我必須擺月兌掉某種困擾著我的思想!但是呵!我為什麼擺月兌不掉?父親說我再不停止這種‘幼稚的胡鬧’,他將要對我采取最強硬的手段,他指責我‘無知’,‘荒謬’和‘莫名其妙’!這就是成人們對愛情的看法嗎?但是,他難道沒有戀愛過嗎?他當初的狂熱又是怎樣的呢?如果他必須要扼殺我的戀愛,不如扼殺我的生命!他們不是曾經扼殺我母親的生命嗎?噢,我那可憐的、可憐的母親呵!連日來,雲飛脾氣惡劣,我想,父親一定給了他氣受,他抑郁而易怒,使我也覺得戰戰兢兢的。我留心不要去引發他的火氣,但他仍然對我發了火,他說我如果再不跟著他逃跑,他將棄我而去。我哭了,他又跪下來抱住我,流著淚向我懺悔。啊!我心已碎,我將何去何從?我曾整日在閣樓里等候雲飛,他沒有來,月亮已上升了,我知道他不會來了,他在生我的氣。我整日沒有吃東西,又餓又渴父累。回家後,父親一定還要責備我。天哪,我已心力交疲!和父親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父親說將把雲飛從公司里開除,毀掉他的前程!心霞挺身而出,代雲飛辯護,她是伶牙俐齒的呢!我那親親愛愛的小妹妹,但是,她真是我親親愛愛的小妹妹嗎?在雲飛家里又踫見了蕭雅棠,雲飛不在。雲揚說雲飛可能去公司了,但願!他如果再不好好上班,爸爸一定會開除他!他會說他盜用公款什麼的。可憐的雲飛,可憐的我,蕭雅棠很漂亮,雲揚和她是很好的一對,他們不會像我們這樣多災多難!我祝福他們!祝福天下的有情人!雲飛不住的哀求我,不住的對我說︰‘跟我走!心虹,跟我走!’我為什麼不跟他走呢?有什麼東西阻止了我?道德的約束?親情的負擔?未來的憂慮?還是……那陰影又移近了我,我怕!雲飛說他不信任我的感情了,他對我大發脾氣,從來沒有看到他如此凶暴過!我哭著把他拉到楓林外的懸崖邊,指著那懸崖對他發誓︰‘將來我們之中,若有任何一人負心,必墜崖而死!’他顫栗了,抱著我,他吻我。自責他是個傻瓜,說他永遠信任我,我們都哭了。……」

看到這里,狄君璞不禁猛的合上了那本子,心中有份說不出來的、驚懼的感覺。這冊子中還記載了些什麼?梁逸舟曾毀掉他們間的信件,但他再也沒想到,這無人的閣樓里,竟藏了如此重要的一本東西!想必當初這「閣樓之會」只是死者與心虹二人間的秘密,再也沒有第三人知道,所以雲飛死後,竟從沒有人想到來搜尋一下閣樓!他握著冊子,在那種驚懼和慌亂的感覺中出神了。然後,他听到姑媽在樓下直著脖子喊︰「君璞!你上去好半天了,到底怎樣了?漏得很嚴重嗎?君璞!你在上面干嘛呀?」

狄君璞回過神來,關好了那些抽屜,他把那本小冊子放在口袋中,一面匆匆的拾級而下,一面說︰「沒有什麼,一點都不嚴重,已經用鉛桶接住漏的地方了,等天晴再到屋頂上去看看吧!」

「啊呀,看你弄得這一身灰!」姑媽又大驚小敝的叫起來︰「君璞呀,這麼大年紀還和小孩子一樣!還不趕快換下來交給阿蓮去洗!」

狄君璞急于要去讀那本冊子,知道最好不要和姑媽辯,否則姑媽就說得沒完了。順從的換了衣服,他拿著那小冊子走進了書房,才坐下來,姑媽在客廳里又大聲嚷︰「君璞呀!梁先生來了!」

梁先生?那個梁先生?他慌忙把那本小冊子塞進了書桌抽屜里,迎到客廳中來,梁逸舟正站在客廳中,他帶來的雨傘在牆角里滴著水。他含笑而立,樣子頗為悠閑。

「听說小蕾病了,是嗎?」他問。

「哦,氣喘,老毛病,已經好了,我讓她躺著,不許她起床,再休息兩天就沒事了。梁先生,到書房里來坐,怎樣?書房中有火。」

「好極了。外面真冷,又冷又濕。我就不明白這樣冷的天氣,我那兩個女兒為什麼還喜歡往山里跑。」

「年輕人不怕冷。」狄君璞笑笑說,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語氣,似乎已不把自己歸納于「年輕人」之內了。把椅子拉到火爐邊來,他又輕描淡寫的問︰「是不是心虹也感冒了?」

「可不是,心霞昨天晚上也發燒了,我這兩個女兒都嬌弱得很。」

在爐邊坐了下來,阿蓮送上了茶。梁逸舟燃起一支煙,眼光在書桌上的稿紙上飄了一眼,有些不安的說︰「是不是打擾你寫作了?」

「哦,不不。寫作就是這點好,不一定要有固定的工作時間。梁先生今天沒去公司嗎?」

「天太冷,在家偷一天懶。」他笑笑說。

天太冷,卻冒著風雨到農莊來嗎?他的目的何在呢?他一定有什麼事,特地來拜訪的。狄君璞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也燃上一支煙,他靜靜的等著對方開口。果然,在一段沉默之後,梁逸舟終于坦率的說了︰「君璞,我不想多耽誤你時間,有點事我想和你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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