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君璞深深的注視著心霞,她這一篇分析,很合邏輯也很有道理,她並不像她外表那樣天真和稚氣呵!對于心虹和盧雲飛,她又知道多少呢?姐妹之間的感情,有時是比父母子女間更知己的,何況吟芳又不是心虹的生母!心霞是不是會知道一些梁逸舟夫婦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認為那晚的悲劇是意外嗎?」他不自禁的問。
「當然。」她很快的回答,眉目間卻很明顯的有一絲不安之色。「一定是意外!那欄桿早就朽了,因為農莊根本沒人住,就沒想到去修理它,誰知道他們會跑到那楓林里去呢!」
狄君璞凝視著心霞,她那眉目間的不安是為了什麼?她真認為那是個意外?還是寧願相信那是個意外?她一定知道一些東西,一些她不願說出來的事情。
「那晚是你代盧雲飛傳信給你姐姐的嗎?」
「怎麼?當然不是!我想是高媽,她一直是姐姐的心月復……但是,怎麼?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談也罷。我們真想弄清楚真相,除非是姐姐恢復記憶!不過……」她停住了,若有所思的望著爐火,臉上的不安之色更深了。
「不過什麼?」他追問。
她搖搖頭。
「算了,不說了!」她振作了一下,抬起眼楮來,很快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睫毛就又迅速的垂了下來,繼續望著爐火。
她說︰「我今天來,是有點事想和你談。關于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和爸爸媽媽說,也不能和姐姐說。你是個作家,你對感情有深入的了解,或者,你能給我一些意見,一些幫助。」
「哦,是什麼?」他望著她,那張年輕的、姣好的面龐上有著苦惱,而那對黑亮的眸子卻帶著股任性與率直。「我想,是戀愛問題吧?」
「也可以這樣說。」她的目光凝注著爐火。「告訴我,如果你愛上一個你不該愛的人,怎麼辦?」
「唔,」他愣了愣。「這是若干年來,被作家們選為小說材料的問題,你自己也知道,這是根本無法答復的。而且,也要看‘不應該’的原因何在?」
「那是盧雲揚。」
「盧雲揚?」他一驚。
「是的,雲飛的弟弟!你該可以想像橫亙在我們面前的困難,和我們本身的苦惱。」
「這事有多久了?」
「什麼時候愛上他的?我不知道。我認識他已有四年多了,但是,感情急轉直下的發展卻是最近的事。一星期以前,他在霜園門口等我,然後……然後……你可以想像的,是嗎?」
狄君璞注視著心霞,他心中有些混亂,在混亂以外,還有種驚悸的感覺。他記得那個男孩子。那對仇恨、憤怒,而痛苦的眼楮,還有那張年輕漂亮,而帶著倔強與驕傲的臉。這是一段真誠的感情嗎?還是一個陷阱?一個報復?如果是後者,這樣發展下去未免太可怕了。如果是前者呢?他們將經過多少的痛苦與煎熬,這又未免太可悲了!
「你怎麼不說話?」心霞望著他。「你在想什麼?」
「我有一句不該問的話,」狄君璞慢吞吞的說。「你信任他的感情嗎?」
心霞震動了一下。
「你在暗示我什麼?」她受驚的。
「我沒有暗示,我只是問你,你信不信任他?」
她思索片刻,咬了咬牙。
「我想,我是信任的!」
只是「我想」而已,那麼,她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
狄君璞燃著了一支煙,深吸了一口,那種不安而混亂的情緒在他心中更加重了。他站起身來,在室內兜了一個圈子,忽然站定說︰「必須把那個謎底找出來!」「什麼謎底?」
「盧雲飛,他怎會摔下那個懸崖的?」
心霞打了個寒噤,狄君璞立即銳利的盯著她。
「你冷嗎?」
「不。我不知道那謎底對我有什麼幫助。而且,那案子已經結了,我寧願不再去探索謎底。」
「你怕那謎底,對不對?你並不完全相信那是件意外,對不對?」他緊盯著她。
她驚跳起來,有些惱怒了,她的大而野性的眼楮狠狠的瞪著他,大聲的說︰「我後悔對你說了這些話,你當作我根本沒說過好了!我要回家去了,謝謝你的書!」
他攔住了她。
「你可知道,只要把你姐姐的嫌疑完完全全洗清楚,你和雲揚就沒有問題了?人總不能對‘意外’記仇的!我奇怪你們誰都不去追求真相,寧願讓你姐姐一直喪失記憶,寧願讓流言繼續在到處飛揚!這是不對的,你們該設法喚醒心虹的記憶呵!」
「謝謝你!但願你別這樣熱心!你要扮演什麼角色呢?福爾摩斯嗎?」她抓起了桌上的大衣,穿上了。「記住了!真相不一定對心虹有利!如果你真關心我們,躲在你的書房里,寫你自己的小說吧!」
抱著書本,她沖到房門口,狄君璞沉默的望著她,不再攔阻。她推開了門,遲疑了一下,然後,她忽然又掉過頭來,她的眼光變柔和了,而且,幾乎是沮喪的。「對不起,狄先生,」她很快的說︰「我並不是真的要跟你發脾氣,我最近的情緒很壞,你知道。本來,姐姐的事件在我心中已逐漸淡漠了,可是,它現在又壓住了我,壓得我簡直透不過氣來。」
他點了點頭,眼光溫柔。
「我了解。」他輕聲的說。
「你──你不會把我和雲揚的事告訴媽媽爸爸吧?」
「你放心。」
她點點頭,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看了看手里的書本,她改變了想說的話︰「有時間,到霜園來坐坐,我們全家都喜歡你。」
「我會去的。」
她再看他一眼。
「你沒生我的氣吧?」
「我怎會?」
她嫣然的笑了。
「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一些事,等我有……」她的聲音壓低了,低得幾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有勇氣說的時候。」打開門,她翻起了衣領,沖進門外那茫茫的雨霧里去了。
狄君璞沒有立即關門,他倚在那寒風撲面的門邊,對那雨霧所籠罩的山谷凝視了好長的一段時間。他的眉頭微鎖,心情是迷惘而沉重的。
夜里,雨變大了。
早上吃過早餐後,姑媽告訴狄君璞說,她一夜都听到雨滴滴在閣樓上的聲音,她相信屋頂在漏雨了。
「如果你再不到閣樓上去看看,我怕雨水會漏到我們房間里來了,而且,閣樓里梁家那些東西都泡了水,準會發霉了,你必須上去檢查一下。」
狄君璞上了閣樓。
這閣樓的面積十分寬大,橫跨了下面好幾間房間,里面橫七豎八的堆著些用不著的舊家具。雖然屋頂上有一扇玻璃窗,閣樓上的光線仍嫌幽暗,狄君璞開了電燈,那燈裝在屋頂上,只是一個六十燭的燈泡,光線也是昏黃的。但是,閣樓上的一切東西都可看清了。
他立刻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使他驚奇的,是那漏雨處早已放好了一只鋁桶,現在,桶里正積了淺淺的一層雨水,怪不得沒有水漏到樓下去。那麼,早就有人知道這兒漏水而且防備了。他相信這不是梁逸舟為他們布置的,如果他知道屋頂漏水,他一定會在他們遷入之前就預先修好屋頂。那麼,這兒在以前,在這農莊空著的時候,必定有人常來了,甚至于經常待在這閣樓里。他想起心虹告訴過他的話︰「小時候,我總喜歡爬到閣樓上,一個人躲在那兒,常躲上好幾小時。」
那麼,這會是心虹嗎?
在一連幾個「那麼」之後,他拋開了這個漏水的問題,開始認真的打量這間閣樓。那兒有一張搖椅,他走過去,在搖椅中坐下來,椅子搖得很好,十分安適,只是他弄了一身的灰塵了。梁逸舟租房子給他時,曾表示閣樓里的家具,如果有能用的,盡避可以利用。他決定將這搖椅搬下去放在書房里,看書時可以用。搖椅邊有一張書桌,書桌後面還有張安樂椅。他再坐到書桌後的安樂椅上去,同樣的,安樂椅完好舒適,這些家具都還沒有破損,想必,梁逸舟只是因為搬了新房子,不願再用舊家具,而把這些東西堆進閣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