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絲縈低低的、無奈的嘆息。這種氣氛之下,她還是走開的好。回過身子,她向樓上走去。可是,立即,愛琳厲聲的喝住了她︰「站住,方小姐!」她愕然的站住,回過頭來,愛琳那對火似的眸子,正銳利的盯著她。「你沒听到你的主人在叫你嗎?你怎麼可以自顧自的往樓上走?下來!」方紅縈的背脊挺直,肌肉僵硬。站在那兒,扶著樓梯的扶手,她居高臨下的看著客廳里的一切。柏霈文的臉色蒼白了,他的聲音急促而沙啞︰
「愛琳,你這是做什麼?方小姐有自由做她要做的事,她高興上樓就上樓,高興下樓就下樓!」
「是嗎?」愛琳用鼻音說︰「她在這家里是女王嗎?我偏要叫她下來!我看,慢慢的,她快要騎到我的頭上去了呢!下來,听到了嗎?方小姐!」
方絲縈面臨了一項考驗,下樓,是將自尊和情感都一腳踩碎。上樓,是對這個家庭和亭亭告別。她呆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而柏霈文卻先她發作了,他走向了愛琳,大聲而憤怒的吼叫著說︰「你沒資格對方小姐下命令!愛琳!她也無須乎听從你!如果你自愛一點兒,就少開尊口!」
愛琳的身子挺直了,她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楮瞪得好大好大,怒火燃燒在她的臉上和眼楮里,她逼近了霈文,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喘著氣,她用低沉的、殘酷的、仇恨的聲音說︰「柏霈文!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瞎子!你不必包庇那個女人,我知道,你的眼楮雖瞎,你的壞心眼可不瞎!今天,我要叫她走!我告訴你,我到底還是這家里的女主人!」她掉頭對著方絲縈︰「听到了嗎?收拾你的東西,馬上離開柏家!」
「絲縈!」柏霈文急促的喊︰「不要听她的!不要听她的!你不是她請來的……」「走!听到了嗎?」愛琳也喊著︰「如果你還有一點兒志氣,一點兒自尊,就別這樣賴在別人的家里!听到了嗎?走!馬上走!」方絲縈緊緊的咬住了牙,胸口像燃燒著一盆火,又像有數不清的浪潮在那兒翻騰洶涌,她的視線變成了一片模糊,她听到愛琳和霈文仍然在那兒吼叫,但她已經完全听不清楚他們在吼叫些什麼了。轉過身子,她開始機械化的、無力的、沉重的向樓上走去。听到她上樓的腳步聲,柏霈文不顧一切的追了過來,力竭聲嘶的、又急又痛的喊著︰
「絲縈!你絕不能走!听我的!你絕不能走!」
他沖得那麼急,在他前面,有張椅子攔著路,他直沖了過去,連人帶椅子都傾跌在地下,發出一陣嘩啦啦的巨響。他模索著站了起來,這一下顯然摔得很重,好一會兒,他扶著樓梯的欄桿,不能移動。然後,他仰頭向著樓梯,用那麼焦灼而擔憂的聲音,試探的喊︰
「絲縈?」方絲縈咽下了哽在喉嚨口的硬塊。一甩頭,她毅然的撇開了柏霈文,自顧自的走上了樓。到了樓上,她才吃驚的看到亭亭正坐在樓梯最高的一級上,兩手抓著樓梯的欄桿,張大了眼楮注視著樓下的一切。她的小臉已嚇得雪白,瘦小的身子在那兒不停的顫抖著。看到了方絲縈,她伸出了她的小手來,求助似的拉著方絲縈,兩行淚水滑下了她的小臉,她啜泣著輕聲叫︰「方老師!」方絲縈拉住了她,把她帶進了自己的屋里。關上了房門,她坐在椅子中,把那顆小小的腦袋緊緊的攬在自己的懷里。她撫摩她的面頰,撫摩她的頭發,撫摩她那瘦瘦的小手。然後,她把自己的臉埋進了那孩子胸前的衣服里,開始沉痛的、心碎的啜泣起來。那孩子吃驚了,害怕了,她抱著她的身子,搖著她,嘴里不住的低呼著︰「方老師!方老師!方老師!」
然後,那小小的身子溜了下去,溜到地毯上,她跪在方絲縈的面前了,把兩只手放在方絲縈的膝上,她仰著那遍是淚痕的小臉,看看方絲縈,低聲的、哀求的說︰
「你不走吧?方老師?求你不要走吧!求求你!求求你!方老師?」透過了淚霧,方絲縈望著孩子那張清清秀秀的臉龐,她的心髒收緊,收緊,收緊成了一團。她輕輕的拂開亭亭額前的短發,無限憐惜的抹去了亭亭頰上的淚痕,再把那孩子的頭溫柔的壓在自己的膝上。噢!她的孩子!她的女兒!她的「家」!現在,她將何去何從?何去何從?就這樣,她用手抱著亭亭,坐在那兒,許久許久,一動也不動。
樓下,柏霈文和愛琳的爭執之聲,仍然傳了過來,而且,顯然這爭吵是越來越激烈了。隨著爭吵的聲浪,是一些東西摔碎的聲響。那詬罵聲,那詛咒聲,那摔砸聲造成了巨大的喧囂和雜亂。方絲縈沉默著,那蜷伏在她膝上的孩子也沉默著。最後,一切終于安靜了下來,接著,是汽車驚人的喇叭聲響,和車子飛馳出去的聲音。方絲縈和亭亭都明白,愛琳又駕著車子出去了。方絲縈以為柏霈文會走上樓來,會來敲她的門,但是,沒有。一切都很安靜,非常非常安靜,安靜得讓人吃驚,讓人心慌。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方絲縈才帶著亭亭走下樓。她看到柏霈文沉坐在一張高背的沙發椅里,蒼白著臉,大口大口的噴著煙霧。亞珠正輕悄的在收拾著地上的花瓶碎片。雜在那些碎片中的,是一地被蹂躪後的玫瑰花瓣。
餐桌上的空氣非常沉悶,三個人都默然不語,柏霈文的神情是深思而略帶窺伺性的。他似乎在防範著什麼,或者,他在等待著方絲縈的發作。可是,方絲縈很安靜,她不想再多說什麼,對霈文,即使再埋怨,再發脾氣,又有什麼用呢?亭亭帶著一臉的畏怯,瑟縮在兩個大人的沉默之下。于是,一餐飯就在那沉默而安靜的氣氛下結束了。飯後,方絲縈帶著亭亭走上樓去,在樓梯口,她的腳絆到了一樣東西,她彎腰拾了起來,是柏霈文帶回來要給她看的那個紙卷,她打開來,看到了一張畫得十分精致的建築圖樣,上面用紅筆寫著︰
「含煙山莊平面圖」她知道柏霈文這一天忙了些什麼了。他無法再自己設計,只得求助于他人,想必,他和那建築師一定忙了整個下午。她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陣痙攣般的痛楚,呵,這男人!呵,她曾夢想過的含煙山莊!她走到柏霈文的面前,把這紙卷放在柏霈文的膝上,她低聲說︰「你的建築圖,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那圖樣,一語不發。但他的臉仰向了她,帶著滿臉的期盼與等待,似乎在渴望著她表示一點什麼。她什麼都沒說。她也不敢說什麼,因為她的喉嚨哽住了,任何一聲言語都會泄漏她心中的感情。她帶著亭亭繼續往樓上走去,但是,當她上樓前再對他投去一瞥,他那驟然浮上臉來的蕭索、落寞,和失意卻震動了她,深深的、深深的震動了她。
整晚,她都在亭亭屋里,教她作功課,陪伴著她。一直到亭亭上了床,她仍然坐在床邊,望著她那睡意朦朧的小臉。她為她整理著枕頭,拂開那滿臉的發絲,同時,輕輕的、輕輕的,她為她唱著一支催眠歌︰
「夜兒深深,人兒靜靜,
小鳥兒也停止了低吟,
萬籟俱寂,四野無聲,
小人兒啊快閉上眼楮,
風聲細細,夢魂輕輕,
願微笑在你唇邊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