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到哪兒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來了,自從她暈倒到現在,似乎好幾小時過去了,亭亭呢?
「立德帶她出去了,他要給我們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柏霈文坦白的說,猛的跳了起來。「我忘了,你還沒有吃晚餐,我去叫亞珠給你下碗面來。」
「我不餓,我不想吃。」她說,繼續的沉思著。
「我讓她先做起來,你想吃的時候再吃,同時,我也還沒吃呢!」他向門邊走去,到了門口,他又站住了,回過頭來,他怔怔的叫︰「含煙!」「請叫我方絲縈!」她望著他。「含煙早已不存在了。」
「方絲縈?絲縈?」他喃喃的念著,忽然間,一層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臉,他很快的說︰「是的,絲縈,屬于含煙的那些悲慘的時光都過去了,以後,該是屬于方絲縈的日子,充滿了甜蜜與幸福的日子!絲縈,一個新的名字,將有一個新的開始!」「是的,新的開始!」她接口說︰「我是必須要有一個新的開始,我將離開這兒!」他頓了頓,忍耐的說︰
「關于這問題,我們再討論好嗎?現在,首先,你必須要吃一點東西!」打開房門,他走出去了。他的臉上,仍然燃滿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的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堅定不移的、充滿決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復到了十年前,那個不畏困難,不怕艱巨,勢達目的的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臥室里熟睡了,這孩子在滿懷的天真與喜悅中,渾然不知家中已有了怎樣一份旋轉乾坤的大變動。方絲縈仍和往常一樣照顧著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樣,用手攀住方絲縈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軟軟的童音說︰
「再見!老師!」方絲縈逗留在床邊,不忍遽去,這讓她牽腸掛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看到她熟睡了,才悄悄的走出房間,眼眶里蓄滿了淚。
現在是深夜了,孩子睡了,亞珠和老尤也都睡了。但是,在柏宅的客廳里,那大吊燈依然亮著。柏霈文、高立德和方絲縈都坐在客廳中,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線里,這三個人都有些兒神思恍惚,有些兒不敢相信,這聚會似乎是不可思議的。高立德和柏霈文都餃著煙,那煙霧氤氳,彌漫,擴散……客廳里的一切,在煙霧籠罩中,朦朧如夢。
「那次,我們始終沒有撈起尸體,」高立德深思的說︰「我曾經揣測過,你可能沒死,但是,你的風衣勾在斷橋的橋柱上,風衣的口袋里插著一朵黃玫瑰。而那時山洪爆發,河水洶涌而急湍,如果你跳了河,尸體不知會沖到多遠,所有參與打撈的人都說沒有希望找到尸體……一直經過了兩個禮拜,我們才認了……」「不,」霈文打斷了高立德的敘述︰「我沒有認!我一直抱著一線希望,你沒有死!我在全台北尋訪,我查核所有旅館名單,我去找你的養父母,甚至于——我去過每一家舞廳,酒樓,我想,或者你在絕望中,會……」
「重操舊業?」方絲縈冷冷的接了口。「你以為我所受的屈辱還不夠深重?」「哦,」柏霈文說︰「那只是我在無可奈何中的胡亂猜測罷了,那時,只要有一絲絲希望,我都絕不會放棄去找尋的,你知道。」他噴出一大口煙霧,他那深沉的、易感的面容隱在那騰騰的煙霧中。「說實話,我想我那時是在半瘋狂的狀態里……」「不是半瘋狂,簡直就是瘋狂!」高立德插口說︰「我還記得那天早上的事,一幕幕清楚得像昨天一樣。我是第一個起來的人,因為我已決心馬上離開含煙山莊了。天剛剛亮,我涉著水走出大門,發現鐵門邊的小門是敞開的,我覺得有些奇怪,卻沒有太注意,大路上的水已淹得很深,我一路走過去,看到茶園里全是水,我還在想,這些茶樹遭了殃了!那時還下著雨,是台風以後的那種持續的豪雨。我冒著雨走,路上連一個人都沒有。我一直走到松竹橋邊,然後,我就大大的嚇了一跳,那條橋已經斷了,水勢洶涌而急湍的奔瀉下去,黃色的濁流夾雜著斷木和殘枝,我想,糟了,一定是上游的山崩了,而目前呢,通台北的唯一一條路也斷了,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那件風衣,你最愛穿的那件淺藍色的風衣,勾在斷橋的欄桿上!我大吃一驚,頓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立即車轉身子,發狂似的奔回含煙山莊,我才跑到山莊門口,就看到霈文從里面發瘋似的沖出來,他一把抓住我,問我有沒有看到你,我喘著氣告訴他風衣的事,于是,我們再一起奔回松竹橋……」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煙。方絲縈沉默著,傾听這一段經過是讓人心酸的,她捧著茶杯,眼楮迷朦的注視著杯里那淡綠色的,像翡翠般的液體,柏家的綠茶!
「我們到了橋邊!」高立德繼續說了下去。「霈文一看到那件風衣就瘋掉了。他也不顧那剩下的斷橋有多危險,就直沖了上去,取回了那件風衣,只一看,我們就已經斷定了是你的,口袋里有朵黃玫瑰,還有一個雞心項鏈。那時,霈文的樣子非常可怕,他狂喊、號叫著你的名字,並且企圖跳到水里去,我只得抱住他,他和我掙扎,對我揮拳,我只好跟他對打,我們在橋邊的泥濘和大雨中打成一團……咳,」他停住了,苦笑了一下,看著方絲縈。「含煙,你可以想像那副局面。」
方絲縈默然不語,她的眼楮更迷蒙了。
「我們打得很激烈,直到老張也追來了,我和老張才合力制服了霈文,但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橋邊,叫囂著說要到激流中去找尋你,說你或許被水沖到了淺灘或是岸邊,他堅決不肯承認你死了。于是,老張守著他,我回到含煙山莊,打電話去報警,去求助……兩小時後,大批的警員和救護車都來了,我們打撈又打撈,什麼都沒有。警員表示,以水勢來論,尸體早就沖到好遠好遠了。于是,一連四、五天,我們沿著河道,向下游打撈,仍然沒有。霈文不吃不喝不睡,日日夜夜,他就像個瘋子一樣,坐在那個橋頭上。」
方絲縈低垂著頭,注視著茶杯,一滴淚靜悄悄的滴入杯中,那綠色的液體立即漾出無數的漣漪。
「接著,霈文就大病一場,發高熱,昏迷了好幾天,等他稍微能走動的時候,他就又像個瘋子似的在大街小巷中去做徒勞的搜尋了。我也陪著他找尋,歌台舞榭,酒樓旅館……深夜、他就捧著你的手稿,呆呆的坐在客廳的窗前,一遍又一遍的讀著,常常這樣讀到天亮。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要精神失常了。」他又頓了頓。霈文深倚在沙發中,一句話也不說,煙霧籠罩住了他整個的臉。「那段時間里,他和他母親一句話也不說,我從沒看過那樣固執的人。他生病的時候,老太太守在他床邊流淚,他卻以背對著她,絕不回顧。我想,事情演變到這個樣子,老太太心里也很難過的。霈文病好了,和老太太仍然不說話,直到好幾個月以後,亭亭染上了急性肺炎,差點死去,老太太和霈文都日夜守在床邊,為搶救這條小生命而努力,當孩子終于度過了危險期,霈文才和老太太說話。這時,我們都認為,你是百分之百的死了。不過,整個含煙山莊,都籠罩著你的影子,那段日子是陰沉、晦暗而淒涼的,我也很難過,自己會牽涉在這件悲劇里,所以,那年秋天,我終于不顧霈文的挽留,離開了含煙山莊,到南部去另打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