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叫誰?柏先生?」
「含煙!」他迫切的模索著、搜索著她的雙手,他找到了,于是,他立即緊緊的握住了這雙手,再也不肯放松了。坐在床沿上,他俯向她,熱烈的、悔恨的、歉疚而痛楚的喊著︰「別這樣!含煙,別再拒我于千里之外!原諒我!原諒我!這十年,我已經受夠了,你知道嗎?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過!豈止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分!每一秒!你不知道那日子有多漫長!我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等持著哦,含煙!」他喘著氣喊,他的身子滑下了床沿,他就跪在那兒了。跪在床前面,他用雙手緊抓住她的手,然後,他熱烈的、狂喜的把嘴唇壓上了她的手背,他的嘴唇是灼熱的。「上帝赦我!」他喊著。「你竟還活著!上帝赦我!天!我有怎樣的狂喜!怎樣的感恩!哦,含煙,含煙,含煙!」
他的激動和他的熱情沒有感染到她的身上,相反的,他這一篇話刺痛了她,深深的刺痛了她,勾起了十年以來的隱痛和創傷,那深埋了十年的創傷。她的眼眶潮濕了,淚迷糊了她的視線,她費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緊緊的攥住她、那樣緊,緊得她發痛。「不不,」他喊︰「我不讓你再從我手中跑出去!我不讓!別想逃開!含煙,我會以命相拚!」
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掙扎著︰
「放開我,先生,我不是含煙,含煙十年前就淹死在松竹橋下了,我不是!你放開我!」她喉中哽塞,她必須和那洶涌不斷的淚浪掙扎。「你怎能喊我含煙?那個女孩早就死了!那個被你們認為卑鄙、下流、低賤、的女孩,你還要找她做什麼?你……」「別再說!含煙!」他阻止了她,他的臉色蒼白,他的喉音喑啞。「我是傻瓜!我是笨蛋!你責備我吧!你罵我吧!只是,別再離開我!我要贖罪,我要用我有生之年向你贖罪!哦,含煙!求你!」他觸模她,從她的手腕,一直模索到肩膀。「哦,含煙!你竟活著!那流水淹不死你,我應該知道!死神不會帶走枉死的靈魂,噢!含煙!」他的手指踫上了她的面頰。
「住手!」她厲聲的喊,把身子挪向一邊。「你不許踫我!你沒有資格踫我!你知道嗎?」
他的手僵在空中,然後無力的垂了下來。他面部的肌肉痙攣著,一層痛楚之色飛上了他的眉梢,他的臉色益形蒼白了。「我知道,你恨我。」他輕聲的說。
「是的,我恨你!」方絲縈咬了咬牙︰「這十年來,我沒有減輕過對你的恨意!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喘了口氣︰「所以,把你的手拿開!現在,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是那個受盡委屈,哭著去跳河的灰姑娘!我是方絲縈,另一個女人!完完全全的另一個女人!你走開!柏霈文!你沒有資格踫我,你走開!」「含煙?」他輕輕的、不信任的低喚了一聲,他的臉被痛苦所扭曲了。不由自主的,他放開了她,跪在那兒,他用手蒙住了臉,手肘放在床沿上,他就這樣跪著,好半天都一動也不動。然後,他的聲音低低的,痛苦的,從他的手掌中飄了出來。「告訴我,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告訴我!」「我永不會原諒你!」他震動了一下,手垂下來,落在床上,他額上有著冷汗,眉峰輕輕的蹙攏在一塊兒。
「給我時間,好?」他婉轉的、請求的說。「或者,慢慢的,你會不這樣恨我了。給我時間,好?」
「你沒有時間,柏霈文。」她冷冷的說︰「你不該把高立德找來,你不該揭穿我的真面目,現在,我不會停留在你家里了,我要馬上離去!」他閉上了眼楮,身子搖晃了一下。這對他是一個大大的打擊,他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
「不要!」他急切的說︰「請留下來,我請求你,在你沒有原諒我以前,我答應你,我絕不會冒犯你!只是,請不要走!好嗎?」「不!」她搖了搖頭,語音堅決。「當你發現我的真況之後,我不能再在你家中當家庭教師……」
「當然,」他急急的接口︰「你不再是一個家庭教師,你是這兒的女主人……」「滑稽!」她打斷了他。
「你不要在意愛琳,」他迫切的說著︰「我和她離婚!我馬上和她離婚,我把台北的工廠給她!我不在乎那工廠了!我告訴你,含煙,我什麼都不在乎,只求你不走!我馬上和她離婚……」「離不離婚是你的事。」她說,聲音依然是冷淡而堅決的。「反正,我一定要走!」他停頓了片刻,他臉上有著忍耐的、壓抑的痕跡,好半天,他才問︰「沒有商量的余地?」「沒有。」他低下頭,沉思了好一會兒,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唇邊有個好淒涼,好落寞,好蕭索,又好愴惻的笑容,那額上的皺紋,那鬢邊的幾根白發,他驟然間看起來蒼老了好多年。他的手指下意識的模索著方絲縈的被面,那手指不听指揮的、帶著神經質的震顫。他無法「看」,但他那呆滯的眼楮卻是潮濕的,映著淚光,那昏蒙的眸子也顯得清亮了。這神情使方絲縈震動,依稀恍惚,她又回到十年前了。這男人!這男人畢竟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呵!曾是她那個最溫柔的,最多情的,最纏綿的丈夫!她凝視著他,不能阻止自己的淚潮泛濫。然後,她听到他的聲音,那樣軟弱,無力,而帶著無可奈何的屈辱與柔順。「我知道,含煙,我現在對你沒有任何資格要求什麼,我想明白了。別說以前我所犯的錯誤,是多麼的難以祈求你的原諒,就論目前的情形,我雖不知道當初你是怎樣逃離那場苦難,怎樣去了國外的。但我卻知道,你直到如今,依然年輕美貌,而我呢?」他的苦笑加深了。「一個瞎子!一個廢物!我有什麼權利和資格再來追求你?是的,含煙,你是對的!我沒有資格!」方絲縈閃動著眼瞼,霈文這篇話使她頗有一種新的、被感動的情緒,但是,在這種情緒之外,她還另有份微微的、刺痛似的感覺,她覺得被歪曲了,被誤解了,一個瞎子!她何嘗因他瞎了就輕視了他?這原是兩回事呵!他不該混為一談的!「所以,」霈文繼續說了下去。「我不勉強你,我不能勉強你,只是,不為我,為了亭亭吧!那可憐的孩子!她已經這樣依賴著你,熱愛著你,崇拜著你!別離開!含煙,為了那苦命的孩子!」「哦!」方絲縈崩潰的喊︰「你不該拿亭亭來要脅我!這是卑劣的!」「不是要脅,含煙,不是要脅!」他迫切的、誠懇的、哀求的說︰「我怎敢要脅你?我只請你顧全一顆孩子的心!你知道她,她是多麼脆弱而容易受傷的!」
方絲縈真的沉吟了,這孩子!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牽系!多大的思念!為了這孩子,她留在台灣。為了這孩子,她去正心教書。為了這孩子,她甘願冒著被認出來的危險,搬進柏宅。為了這孩子,她不惜和愛琳正面沖突!而現在,她卻要離開這孩子了嗎?她如何向亭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盡力的運用著思想,但她的思想卻像一堆亂麻,怎麼也整理不出頭緒來。何況,她的情緒還那樣凌亂,心情還那樣激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