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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第33頁

作者︰瓊瑤

「人家也是高中畢業呢!」柏霈文大聲說。「當女工又怎樣呢,多少大人物還是工人出身呢!」

「當然,」柏老太太冷笑了一聲。「這個女工也已經快成為老板娘了!」「別這樣說,媽,」柏霈文站在母親的面前,像一尊石像,臉色蒼白,眼光陰郁。「她並不稀奇嫁給我,她已經失蹤一個月了。」「她會出現的,」柏老太太安靜的說︰「她已經下了釣餌,總會來收竿子的。不過,霈文,我告訴你,我不要這樣的兒媳婦。」柏霈文僵立在那兒。老太太說完,就自顧自的站起身來,徑自走上樓去了。柏霈文仍然站在那兒發愣,直到高立德走到他的面前來,遞給他一支燃著了的煙。

「我看你需要一支香煙。」高立德微笑的說。

柏霈文接過了煙,長嘆一聲,廢然的坐進沙發里,把手指深深的插進頭發中。高立德也燃起一支煙,坐在柏霈文的對面,他靜靜的說︰「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出來讓我幫你拿拿主意。」

柏霈文抬起頭來,看了高立德一眼,高立德的眼光是鼓勵的。他又嘆了口氣,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那濃濃的煙霧在兩個男人之間彌漫。高立德交疊著腿,樣子是閑散而瀟灑的,柏霈文緊鎖著眉,卻是滿臉的煩悶和苦惱。

「媽怎麼知道含煙的事?」柏霈文問高立德。

「她打電話給趙經理問的。」高立德說。「怎麼,真是個女工嗎?」「女工!」柏霈文激動的喊著︰「如果你看到過這個女工!如果你看過!」高立德微微一笑。「怎會失蹤的呢?」他問。

柏霈文垂下了頭,他又沉默了,好半天,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高立德也不催促他,只是自顧自的噴著煙霧。過了好久好久,柏霈文才慢吞吞的說︰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四個月之前。」他噴出一口煙,注視著那煙霧的擴散,在那縹縹緲緲的煙霧中,他似乎又看到含煙的臉,隱現在那層煙霧里,柔弱、飄逸,而虛幻。他慢慢的敘述出他和含煙的故事,沒有保留的,完完全全的。在高立德面前,他沒有秘密。敘述完了,他仰靠在沙發里,看著天花板,呆瞪瞪的睜著一對無神的眸子,輕輕的說︰

「我願用整個世界去換取她!整個世界!」

斑立德沉思不語,他是個最善于用思想的人。好一會兒,他才忽然說︰「你有沒有去各舞廳打听一下?」

「舞廳?」柏霈文一怔。

「你看,她原來在舞廳做過,因為想新生,才毅然擺月兌舞廳去當女工。可是,你打擊了她,粉碎了她的希望,一個在絕望中的女孩子,她既然發現新生不能帶給她尊敬和榮譽,甚至不能使愛她的人看得起她,她會怎樣呢?」

「怎樣呢?」柏霈文的額上沁出了冷汗。

「自暴自棄!所以,她說要‘隨波浮沉’,所以,她說要毀滅,要沉淪,因為她已經心灰意冷。現在,她有兩個可能性,一個是她已經嫁給那個白痴了,另一個可能性,就是回到舞廳去當舞女,所以,我建議你,不妨到舞廳去找找看!」

柏霈文深深的看著高立德,半晌不言也不語。然後,他就直跳了起來,抓起椅背上搭著的一件夾克,他向屋外就走,高立德驚訝的喊︰「你到哪里去?」「舞廳!」「什麼舞廳?你一點線索都沒有怎麼行?」

「我一家家去找!」沖出了屋外,高立德立即听到汽車發動的聲音,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口,目送柏霈文的車子如箭離弦般駛出去。他揚了揚眉,微微側了一下頭,把雙手插在夾克的口袋里,自言自語的說︰「唔,我倒真想見見這個章含煙呢!」

又是三天過去了,柏霈文跑了總有十幾家舞廳,但,含煙的蹤跡仍然杳不可尋。一來,柏霈文不知含煙在舞廳中所用的名字,二來,他手邊又沒有含煙的照片,因此,他只有賄賂舞廳大班,把舞女們的照片拿給他看。不過,這樣並不科學,因為許多舞女,並沒有照片,于是,他常默默的坐在舞廳的角落里,猛抽著香煙,注視著那些舞女,再默默的離去。可是,這天晚上,他終于看到含煙了!

那是個第二、三流的舞廳,嘈雜,凌亂,煙霧騰騰。一個小型樂隊,正在奏著喧鬧的音樂,狹小的舞池,擠滿了一對對的舞客,在跳著竭特巴。含煙就在一個中年人的懷抱中旋轉,暗沉沉的燈光下,她耳際和頸項上的耳環項鏈在迎著燈光閃亮。雖然燈光那樣幽暗,雖然舞池中那樣擁擠,雖然含煙的打扮已大異往日……但是,柏霈文仍然一眼就認出她來了。他走進舞廳的一剎那就認出來了!他心跳,他暈眩,他震動而戰栗,在一個位子上坐了下來,他對舞女大班說了幾句話,指指在舞池中的含煙,然後,他開出一張支票給舞女大班。那大班驚異的望著他,走開了。他叫了一瓶酒,燃起一支煙,就這樣靜靜的坐在那兒等待著,一面把酒一杯杯的傾入月復中。然後,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陰暗罩住了他,有個人影遮在他的面前,他慢慢的抬起頭來,一件黑絲絨的洋裝,裹著一個怯弱縴小的身子,敞開的領口,靈出修長秀氣的頸項,那瘦弱的肩膀是蒼白而楚楚可憐的,那貼肉的發亮的項鏈一定冰凍著那細膩的肌膚。他的目光向上揚,和她的眼光接觸了。

她似乎受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大震動,血色迅速的離開了她的面頰和嘴唇,她用手扶著桌子,身子搖搖欲墜。他站起身來,一把扶住了她,然後,他讓她在椅子里坐了下來。他用顫抖的手,給她倒了一杯酒,遞到她的面前。她端起杯子,很快的把它一口喝干。他坐在她的對面,在一層突然上涌的淚霧中凝視著她。她更瘦了,更憔悴了,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和疲倦,她的眼楮下有著明顯的黑圈,長睫毛好無力的扇動著,掩映著一對朦朧而瑟縮的眸子。他咬住了嘴唇,他的心在絞緊,絞得好痛好痛。

「含煙!」他輕喚著,把一只顫抖的手蓋在她放在桌上那只縴小的手上。「你讓我找得好苦!」

她輕輕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來,抬起眉毛,她的眼光是今晚第一次正視他,帶著一層薄薄的審判意味,和一份淡淡的冷漠。「你要跳舞嗎?先生?」她問,那張小臉顯得冷冰冰的。「謝謝你捧我的場!」「含煙!」他喊著,急切中不知該說些什麼,含煙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刺痛了他,他慌亂了,緊張了,在慌亂與緊張之余,他五髒六腑都可怕的翻攪痛楚了起來。「含煙,別這樣,我來道歉,我來接你出去!」他急急的說,手心被汗所濡濕了。

「接我出去?」她喃喃的說。「對了,你付了帶出場的錢,你可以帶我出場。」她站起身來,靜靜的望著他。「現在就走嗎?先生?」他看著她,那憔悴的面龐,那疲倦的神色,那冷漠的表情,好像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舞客,距離她很遙遠很遙遠的一個陌生人。他的心被撕裂了,被她的神態所撕裂了。他知道了一件事;她不願再繼續那段感情了,他失去了她!他曾把握在手中的,但是,現在,他失去了她!

「怎樣呢?」她問︰「出去?或者是跳舞?」他咬咬牙,然後,他突然的站起身來。「好,我們先出去再說!先離開這個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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