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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第5頁

作者︰瓊瑤

「我知道,」柏亭亭垂下了眼瞼,又嘆了口氣。「我想,我是很笨的。」「不,別這樣想,」方絲縈很快的說,把那孩子的兩只小手握在她的手中。她的眼楮無限溫柔的停在她的臉上。「我覺得你是個非常聰明而可愛的孩子。」

柏亭亭的面頰上飛上了兩朵紅暈,她很快的揚起睫毛,對方絲縈看了一眼,那眼光中有著嬌羞,有著安慰,還有著喜悅。她的嘴角掠過了一抹淺淺的笑意,那模樣是楚楚動人的。

「告訴我,你家里有些什麼人?」方絲縈不自禁的問,她對這孩子的瘦弱懷疑。「爸爸,媽媽,亞珠,和老尤。」柏亭亭不假思索的回答,接著,又解釋了一句︰「亞珠是女佣,老尤是司機和園丁。」

「哦,」方絲縈愣了愣,又仔細的打量著柏亭亭。「但是——」她輕聲說︰「你媽媽喜歡你嗎?」

那孩子驚跳了一下,她迅速的揚起睫毛來,直視著方絲縈,那對黑眼楮竟是灼灼逼人的。

「當然喜歡!」她幾乎是喊出來的,臉色因激動而發紅,呼吸急促,她看來十分激怒而充滿了敵意。「他們都喜歡我,爸爸和媽媽!」垂下眼睫毛,她用那細細的白牙齒緊咬了一下嘴唇,又抬起頭來,她眼中的敵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哀懇的神色。「方老師,」她低低的說︰「你不要听別人亂講,你不要听!我爸爸和媽媽都疼我,真的!我不騙你,真的!」她的小臉上有股認真的神情,竟使方絲縈心頭掠過了一陣痛楚。不要听別人亂講,這話怎麼說呢?她審視著這孩子,又記起了那個五月的下午,那盲父親,和這孩子……她吸了口氣。「好吧!柏亭亭,沒有人懷疑你的父母不愛你哦!」她模了模那孩子的頭發,有個發辮松了,她讓她背對著自己,幫她把發辮扎好。再把她的臉轉過來。「回去問你爸爸媽媽一件事,好嗎?」「好的。」「去問問你爸爸和媽媽,每天能不能讓你在學校多留一小時,我要給你補一補算術。你放學後到我房里去,我給你從基本再弄起,要不然,你會跟不上班,知道嗎?」

「好的,老師。」「那麼,去吧!」「再見,老師。」那孩子再望了她一眼,眼光中有著某種特殊的光芒,某種溫柔的、孩子氣的、依戀的光芒,這眼光絞緊了方絲縈的心髒。她知道,這孩子喜歡她,她更知道,這孩子一定生活在寂寞中,因為一丁點兒的愛和關懷就會帶給她多大的快樂!望著她退向教員休息室的門口,她忍不住又叫住了她︰「還有句話,柏亭亭!」

「老師?」那孩子站住了,掉過頭來望著她。

「你有弟弟妹妹嗎?」「沒有。」「你爸爸媽媽就你這一個孩子?」

「是的。」「有爺爺女乃女乃嗎?」「女乃女乃三年前死了,爺爺早就死了,我從來沒見過他。」

「哦。」方絲縈沉思的望著柏亭亭。「好了,沒事了,你去吧。」柏亭亭走了。方絲縈深深的沉坐在椅子里,仍然對著柏亭亭消失的門口出神。她手里握著一支鉛筆,下意識的用牙齒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把那橡皮頭咬了一個好大的缺口。直到另一位女教員走過來,才打斷了她的沉思。

「我看到你在問柏亭亭話,這孩子有麻煩嗎?」那女教員笑吟吟的問。「哦,」方絲縈抬起頭來,是教五年級國文的李玉笙,這是個脾氣很好,也很年輕的女教員,她在正心教了三年了,除教國文外,她還兼任柏亭亭班的導師。「沒什麼,」方絲縈說︰「數學的成績不好,找她來談談,這是個很特殊的孩子呢!」

「是的,很特殊!」李玉笙說,拉了張椅子,在方絲縈對面坐了下來。「如果你看到她的作文,你絕不會相信那是個十一歲孩子寫的。」「怎麼?寫得很好?」「好極了!想像力豐富得讓你吃驚!」李玉笙笑著搖了搖頭,嘆口氣說︰「這種有偏才的孩子最讓人傷腦筋,她一直是我們學校的問題孩子,每年,我們都為她的升班不升班開會討論,她的數學始終不好,國文卻好得驚人!不過,別讓那孩子騙倒你,那是個小表精靈!」

「騙倒我?」方絲縈不解的說︰「你的意思是什麼?她撒謊嗎?」「撒謊?!」李玉笙夸張的笑了笑。「她對撒謊是第一等的能手!你慢慢就會知道了。」

「怎麼呢?」方絲縈不解的蹙起了眉。

李玉笙的身子俯近了些。

「你是新教員,一定不知道她家的故事。」李玉笙說,一臉的神秘。自從有人類以來,女性就有傳布故事的本能。

「故事?」方絲縈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什麼故事?」她深深的凝視著李玉笙,眼前浮起的卻是那個盲人的影子。

「柏亭亭的父親是柏霈文,你知道柏霈文吧?」

方絲縈搖了搖頭。「嗨,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哦!」李玉笙說。「柏霈文在這兒的財勢是人盡皆知的,你看到學校外面那些茶園嗎?那全是柏家的!他家還不止這些茶園,在台北,他還有一家龐大的茶葉加工廠。這一帶的人都說,誰也無法估計柏霈文的財產。也是太有錢了,才會好好的把一棟大房子放火燒掉!」「什麼?」方絲縈吃了一驚。「你說什麼?放火燒掉?誰放火?」「你有沒有注意到一棟燒掉的房子?叫含煙山莊?」

「是的。」「那原來也是柏家的房子,據說,是柏霈文自己放火把它燒掉的!」「柏霈文自己?」方絲縈的眉心已緊緊的打了個結。「為什麼?」「有人說,因為那棟房子鬧鬼,也有人說,因為那房子使柏霈文想起他死去的妻子,就干脆放一把火把它燒掉。不過,燒了之後,柏霈文又後悔了,所以常常跑到那堆廢墟里去,想把他妻子的鬼魂再找回來。」

「他的妻子?」方絲縈張大了眼楮。「你是說,他的太太已經死掉了?」「他的頭一個太太,也就是柏亭亭的生母,現在這個太太是續弦。」「哦。」方絲縈咽了一口口水。眼楮茫然的看著書桌上柏亭亭的練習本。「據說,柏亭亭不是柏霈文的女兒。」李玉笙繼續說,似乎有意要把這個故事一點點的泄露,來引起听故事的人一步步的驚奇。「什麼?」果然,方絲縈迅速的抬起頭來,驚訝得張大了嘴。「你說什麼?」「是這樣的,听說,柏霈文的第一個太太是個很美麗也很害羞的小東西,但是,並不是什麼好出身,原來是柏霈文在台北的工廠里的一個女工,可是,柏霈文對她發了瘋似的愛上了,他不顧家庭的反對,把她娶回家來。婚後兩年,生了柏亭亭,一件意外就爆發了。據說,柏霈文發現他太太和他手下一個管茶園的人有隱情,一怒之下把他太太趕出了家門。誰知他太太當晚就投了河。至于那個管茶園的人,也被柏霈文趕走了。所以,大家都說,柏亭亭是那個茶園管理人的女兒,不是柏霈文的。」「哦!」方絲縈困難的說︰「但是……」她想起了柏亭亭和她父親的相像。「也就是這原因,」李玉笙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沒有注意到方絲縈的困惑。「柏亭亭從小就不得父親的歡心,等到有了繼母之後,柏亭亭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何況,柏霈文又瞎了……」「他瞎了很多年嗎?」「總有六七年了。」「怎麼瞎的?」「弄不清楚。」李玉笙搖搖頭。「听說是火災的時候受了傷,反正這是個傳奇式的家庭,什麼故事都可能發生,誰知道他怎麼瞎的?」「那繼母不喜歡柏亭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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