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這是我希望已久的工作。」她說,知道自己那張國外的碩士文憑使這位校長吃驚了。
「那麼,你願擔任六年級的導師嗎?」
「六年級?畢業班我怕教不了,如果可以,五年級行嗎?最好是科任。」五年級,那孩子暑假之後,應該是五年級了。
就這樣,她負責了五年級的數學。
這是暑假的末了,離開學還有兩天,她可以輕松的走走,看看,認識認識學校里別的老師。她走到梳妝台前面,滿意的打量著自己,頭發松松的挽在頭頂,淡淡的施了點脂粉,戴著副近視眼鏡,穿了身樸素的,深藍色的套裝。她看起來已很有「老師」樣子了。
拿了一個手提包,她走出了宿舍。她要到校外去走走,這正是黃昏的時候,落日下的原野令人迷惑。走出校門,她沿著大路向前走,大路的兩邊都是茶園,矮矮的植物在田野中一棵棵整齊的栽種著。她看著那些茶樹,想像著采茶的時候,這田野中遍布著采茶的姑娘,用頭巾把斗笠綁在頭上,用布纏著手腳,彎著腰,提著茶籃,那情景一定是很動人的。
走了沒多久,她看到了柏宅,那棟房子在落日的光芒下顯得十分美麗,圍牆外面,也被茶園所包圍著。她停了片刻,正好柏宅的紅門打開了,一輛六四年的雪弗蘭開了出來,向著台北的方向疾馳而去,揚起了一陣灰塵。六四年的雪弗蘭!現在是一九六五年,那人相當闊氣呵!方絲縈想著。在美國,一般留學生沒事就研究汽車,她也感染了這份習氣,所以,幾乎任何車子,她都可以一眼就叫出年份和車名來。
越過了柏宅,沒多久,她又看到那棟「含煙山莊」了。這燒毀的房子誘惑著她,她遲疑了一下,就走進了那扇鐵門,果然,玫瑰依然開得很好,她摘了兩枝,站在那兒,對那廢墟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子,她走了出去。落日在天際燃燒得好美,她深吸著氣,夠了,她覺得渾身脹滿了熱與力量。「我永不會懊悔我的選擇!」
她對自己說著。回到宿舍,她把兩枝玫瑰插進了書桌上的花瓶里,玫瑰的嫣紅襯著竹葉的翠綠,美得令人迷惑。整晚上,她就對著這花瓶出神。夜幕低垂,四周田野里,傳來了陣陣蛙鼓及蟲鳴,她傾听著,然後,她發出一聲低低的、柔柔的嘆息。打開書桌抽屜,她抽出了一疊信箋,開始寫一封英文的信,信的內容是︰
「親愛的亞力︰
我很抱歉,我已經決定留在台灣,不回美國了,希望你不要跟我生氣,我祝福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我無法解釋一切是怎麼回事,只是……只是一件偶然,那個五月的下午,我會心血來潮的跑到郊外去。然後我竟被一堆廢墟和一個小女孩所迷住了……」
她沒有寫完這封信,丟下筆來,她廢然長嘆。這是無法解釋清楚的事,亞力永遠無法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講不清楚的。他會當她發了神經病!是的,她對著案頭的兩朵玫瑰發愣,天知道,她為什麼留下來呢?海外正有一個男人希望和她結婚,她已過了三十歲了,早就該結婚了。天知道!她可能真的發了神經病了!開學三天了。站在教室中,方絲縈一面講課,一面望著那個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女孩子。她正在講授著雞兔同籠,但是,那女孩的眼楮並沒有望向黑板,她用一只小手托著下巴,眼楮迷迷蒙蒙的投向了窗外,她那蒼白的小臉上有某種專注的神情,使方絲縈不能不跟著她的視線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校園,有棵極大的榕樹,遠方的天邊,飄浮著幾朵白雲。方絲縈停止了講書,輕輕的叫了聲︰「柏亭亭!」那女孩渾然未覺,依然對著窗外出神。方絲縈不禁咳了一聲,微微抬高聲音,再喊︰
「柏亭亭!」那孩子仍然沒有听到,她那對黑眼珠深邃而幽黑,不像個孩子的眼楮,她那專注的神情更不像個孩子,是什麼東西佔據了這孩子的心靈?方絲縈蹙緊了眉頭,聲音提高了︰
「柏亭亭!」這次,那孩子听到了,她猛的驚跳了起來,站起身子,她用一對充滿了驚惶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方絲縈。她那小小的、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微的顫抖著,瘦削的手指神經質的抓著書桌上的課本。她張開嘴來,輕輕的吐出了一句︰
「哦,老師?」這個怯生生的、帶著點乞憐意味的聲調把方絲縈給折倒了。她不由自主的放松了緊蹙的眉頭,走到這孩子的桌子前面。柏亭亭仰起臉來望著她,一臉被動的、等待責罵的神情。
「你沒有听書,」方絲縈的聲音意外的溫柔。「你在看什麼呢?」柏亭亭用舌尖潤了潤嘴唇,方絲縈那溫柔的語氣和慈祥的眸子鼓勵了她。「那棵樹上有個鳥窩,」她低低的說︰「一只母鳥不住的叼了東西飛進去,我在看有沒有小鳥。」
方絲縈轉過頭,真的,那棵樹的濃密的枝葉里,一個鳥窩正穩穩的建築在兩根枝椏的分叉處。方絲縈掉回頭來,出神的看了看柏亭亭,她無法責備這個孩子。「好了,坐下去吧,上課要用心听,否則,你怎麼會懂呢?」她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放學之後,到教員休息室來,我要和你談一談。」「哦?老師?」那孩子的臉上重新涌上了一層驚惶之色。
「不要怕,」她用手在那孩子的肩上撫慰的按了按,這肩膀是多麼的瘦小呵!「沒什麼事,只是談談而已。坐下吧!我們回到書本上來,別再去管那些小鳥了。」
下午五點鐘,降旗典禮行過了。方絲縈坐在教員休息室里,看著柏亭亭慢吞吞的走進來。她的桌子上攤著柏亭亭的作業本,她從沒看過這麼糟的一本練習,十個四則題幾乎沒有一個做對,而且錯得荒謬,使她詫異她的四年級是怎樣讀過來的。現在,望著這孩子畏怯的站在她面前,那兩只瘦小的胳膊從白襯衫的短袖下露出來,瘦弱得仿佛踫一踫就會折斷。她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強烈的、難言的憐惜和顫栗。這是怎樣一個孩子呢?她在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她的家長竟沒有注意到她的孱弱嗎?
「老師。」柏亭亭輕輕的叫了聲,低垂著頭。
「過來,柏亭亭。」方絲縈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仔細的審視著那張柔弱而美麗的小臉。「我上課講的書你都懂嗎?」
「哦,老師。」那孩子低喚了一聲,頭垂得更低更低了。
「不懂嗎?」方絲縈盡量把聲音放得溫柔。「你如果不懂,應該要問我,知道嗎?你的練習做得很不好呢!」
那孩子低低的嘆了口氣。
「怎麼?你有什麼問題?告訴我。」她耐心的問。
「我只是不懂,」那孩子嘆著氣說︰「干嘛要把雞和兔子關在一個籠子里呢?那多麻煩呵!而且,雞的頭和兔子的頭根本不同嘛,干嘛要去算多少個頭,多少個腳呵!我家老尤養了雞,也養了小兔子,它們從來沒有讓人這樣麻煩過,我很容易數清它們的!」她又嘆了口氣。
「哦!」方絲縈愣住了,面對著那張天真的小臉,她竟不知怎樣回答了。「這只是一種方法,教你計算的一種方法,懂嗎?」她苯拙的解釋。那孩子用一對天真的眸子望著她,搖了搖頭。
「教我們怎樣把問題弄復雜嗎?」她問。
「噢,數學就是這樣的,它要用各種方法,來測驗你的頭腦,訓練你計算的能力,你必須接受這種訓練,將來你長大了,會踫到許多問題,需要你利用你所學的來解決。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