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雲樓急促的說︰「我沒有惡意,我只是要跟你談談。」
「可是我還要去金聲唱一場,這兒九點鐘還有一場。要不然,你送我去金聲。」
「金聲是什ど地方?」他率直的問。
「你──」唐小眉鎖起了眉頭,瞪視著他。「你裝什ど糊涂?」
「真的,我不是裝糊涂,我跟你發誓,今天到青雲來,還是我第一次走進歌廳。」
「哦?」唐小眉詫異的望著他,那坦白的神態不像是在裝假,這是個多ど奇異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說你听過我唱歌!」
「是──的,是──」雲樓望著她,在濃厚的舞台化妝之下,她仿佛距離涵妮又很遠了。「我──以為你是另外一個人。」
「是嗎?」唐小眉揚起眉毛,對他看了一眼。「這是個笨拙的解釋。」
雲樓苦笑了一下。是的,這是個笨拙的解釋!假若她與涵妮完全無關,自己才真笨得厲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尋什ど呢?
下了樓,唐小眉看了看手表。
「這樣吧,離我金聲的表演還有五十分鐘,我們就在這樓下的咖啡座里坐坐吧!」
他們走了進去。那是個布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館,名叫「雅憩」,只要听這名字,也知道是個不俗的所在了。頂上垂著的吊燈是玲瓏的,牆上的壁畫是頗有水準的。他們選了一個靠牆的位子坐下來。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雲樓叫了杯咖啡。
他們靜靜相對的坐著,好一會兒,雲樓都不知該說些什ど好。唐小眉握著杯子,帶著種研究的神情,注視著雲樓。她自己也有些恍惚,為什ど接受了這男孩子的邀請呢?她曾經拒絕過那ど多的追求者。
「怎樣?你不是要‘談談’嗎?」她說,輕輕的旋轉著手里的杯子。
「哦,是的,」雲樓一怔,注視著她,他猝然的說︰「你認識一個人叫楊子明的嗎?」
「楊子明?」小眉歪了歪頭,想了想。「不認識,我應該認識這個人嗎?」
「不,」雲樓嗒然若失。「你住在哪里?」
「廣州街。」
「最近搬去的?」
「住了快十年了。」
「你一個人住嗎?」
「跟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ど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楮頗不友善的盯著雲樓。
「你要干什ど?家庭訪問?戶口調查?我從沒有踫到過像你這樣的人,再下去,你該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雲樓有些失措。「對不起,我只是……隨便問問。」
垂下頭,他看著自己手里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這咖啡還苦澀。涵妮,世界上竟會有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人,你相信嗎?涵妮!抬起頭來,他看著小眉,覺得自己的眼楮里有著霧氣。「為什ど要出來唱歌?」他不由自主的又問了一句。
「生活呀!」小眉說,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方式有許許多多種,這是其中的一種。」
「歌是唱給能欣賞的人听的,」雲樓自語似的說︰「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的。但是,那個環境里沒有歌,根本沒有歌。」
小眉震動了一下,她迅速的盯著雲樓,深深的望著他,這個奇異的男孩子是誰?這是從他的嘴里吐出來的句子嗎?是的,就是這幾句話!從到青雲以來,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雲並非第一流的歌廳,作風一向都不高級,自己早就厭倦了,而他,竟這樣輕輕的吐出來了,吐出她的心聲來了!這豈不奇妙?
「你說在今晚以前,你從沒進過歌廳?」她問。
「是的。」
「那ど,今晚又為什ど要來呢?」
「為了你。」他輕聲的說,近乎苦澀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小眉困惑的搖了搖頭。
「我也同樣糊涂,」雲樓說,恍惚的望著小眉。「給我點時間,我有個故事說給你听。」
「我該听你的故事嗎?」小眉眩惑的問。
「我也不知道。」
小眉凝視著雲樓,那深沉的眸子里盛載著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熱情啊!她被他撼動了,被他身上那種特殊的氣質所撼動了,被一種自己也不了解的因素所撼動了。她深吸了口氣︰「好吧!明天下午三點鐘,我們還在這兒見面,你告訴我你的故事。」
「我會準時到。」雲樓說︰「你也別失信。」
「我不會失信,」小眉說,望著他。「不過,你難道不該先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孟雲樓,師大藝術系二年級的學生,你──從沒听過我的名字嗎?」
「沒有,我該知道你的名字嗎?」
雲樓失意的苦笑了。
「你很喜歡問︰我該怎樣怎樣嗎?」他說。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溫柔,淡淡的帶點羞澀,這笑容使雲樓迷失,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氣很壞,動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夠味兒,這是他們說的,所以我紅不起來。」她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ど要說這些,尤其在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面前。「你干這一行干了多久了?」
「只有三個月。」
「三個月,夠長了!」雲樓望著她,像是在凝視著一塊墮落在泥沼里的寶石。「那些人,何嘗真的是要听歌呢?他們的生活里,何嘗有歌呢?歌廳!」他嘆息了一聲︰「這是個奇怪的世界!」
「你有點憤世嫉俗,」小眉說,看了看手表︰「我,我該走了!」
「我送你去!」雲樓站起來。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說︰「我們明天見吧!」
「不要失信!」
「不會的!再見!」
「再見!」
雲樓跟到了門口,目送她跳上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很快的開走了,揚起了一股灰塵。他茫然的站在那兒,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精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這是怎樣一個女孩?第二個涵妮?可能嗎?仰首望著天,他奇怪著,這冥冥之中,有什ど神奇的力量,在操縱著人間許多奇異的遇合,造成許多不可思議的故事?
第七章
天空廣漠的伸展著,璀璨著無數閃爍的星光。冥冥中那位操縱者,居住在什ど地方?
離下午三點鐘還很遠,雲樓已經坐在「雅憩」那個老位子里了,他深深的靠在高背的沙發椅中,手里緊握著一大卷畫束,注視著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斷的冒著熱氣,那熱氣像一縷縷的輕煙,升騰著,擴散著,消失著,直至咖啡變成了冰冷。他沉坐著,神志和意識似乎都陷在一種虛無的狀態里,像是在專心的想著什ど,又像是什ど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蒼白,眼楮周圍有著明顯的黑圈,顯然的,他嚴重的缺乏著睡眠。
不知是什ど時候起,唱機里的爵士樂換成了一張鋼琴獨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揚的播送開來。雲樓仿佛震動了一下。把頭靠在沙發靠背上,他近乎痛苦的閉上了眼楮,聆听著那熟悉的鋼琴曲子。那每一下琴鍵的叮咚聲,都像是一根鐵錘在敲擊著他的心髒,那樣沉重的、痛楚的,敲擊下來,敲擊得他渾身軟弱而無力。
「涵妮,」他閉緊了眼楮,無聲的低喚著,他的頭疲乏的在靠背上搖動。「天呵!慈悲一點吧!」他在心中呼喊著,一股熱氣從他心里升起,升進他的頭腦,升進他的眼楮,在這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堅強,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只飄蕩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單薄。
有高跟鞋的聲音走進來,停在他的身邊,他吸了口氣,慢慢的張開眼楮來。于是,他渾身通過了一陣劇烈的顫栗,他迅速的再閉上眼楮,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個幻象,那琴鍵聲仍然在室內回蕩,呵,涵妮,別捉弄我!別讓我在死亡的心靈中再開出希望的花朵來!呵,涵妮,別捉弄我!我會受不了,我沒有那樣強韌的神經,來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呵,涵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