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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西樓 第29頁

作者︰瓊瑤

「喂!」那女孩微微的摔了一下頭︰「請問,三○九號教室在那里?」「哦,哦!」孟思齊這才大夢初醒似的說︰「在二樓,從這邊樓梯上去!」他給她指著路。

「謝謝!」小圓臉上浮餅一個淺笑,藍裙子輕輕的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孟思齊愣愣的站著,什麼朝代興亡、天災人禍都從他腦子里飛走了。他覺得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獲得了一種新的靈感,不,不是靈感,而是一種奇異的感應,不,也不對!反正那是一種特殊的感覺,是他二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種奇異的感覺彌漫在他心里,充塞在他的每個毛孔中,他呆呆的佇立著,努力想抓住這份虛渺的感受。

「嗨,老孟!」一個聲音喊著,一位同學跑了過來,是同班的何子平。他看了看孟思齊,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怎麼,老夫子,一個假期不見面,你竟變得更呆了!大概又和康教授討論了什麼大問題吧!」

孟思齊訕訕的笑了笑,若是在平日,他一定馬上把他和康教授討論的內容說出來,現在他卻並不這樣做,他只覺得今天不適宜談學問。本來嘛!開學第一天就埋在書本里,一定要讓何子平他們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他把書本抱在懷里,和何子平向校園里走,何子平繼續說︰

「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門生,踫在一起就是談不完,剛才我找不到你,就猜你是去找康教授了!」

「找我?你找我做什麼?」孟思齊問。

「有件小事,今年的迎新會要你做主席。」

「我做主席?」孟思齊把眼鏡扶正,仔細的望望何子平,想看出他是不是開玩笑。何子平嘻笑的望著他,一臉淘氣,使孟思齊莫測高深。「我做主席?」他只得再重復一句話︰「你開什麼玩笑?」「誰開玩笑,」何子平說︰「你是大家公推的。」

「我讓給你。」孟思齊說︰「我只想做個打雜的!」

「那麼,」何子平聳聳肩,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你得參加一個表演節目。」「我?」孟思齊又推推眼鏡片︰「除非要我學貓叫。」

「隨便你表演什麼都行,」何子平忍住笑說︰「反正我給你登記下來,你答允一個節目,到時可不許賴賬!」

「那,那不成,我不會表演!」孟思齊吶吶的說。

「那麼你還是做主席吧!」

「我還是表演好了!朗誦詩行不行?」孟思齊皺眉問。

「行!」「好,我就朗誦一首‘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要命!」何子平跺跺腳說︰「規定要朗誦新詩!」

「那不成!」孟思齊正要說,何子平已揮了揮手,自顧自走了。孟思齊站定在校園里,望著何子平的背影消失。他不喜歡何子平,覺得何子平油頭粉臉,整天都是忙些什麼同樂會、迎新會、舞會……等玩意,念書只是名義上的,考試時作弊,居然也混到了大學三年級!他生平看不起這種「混」的人,他的人生觀,是要腳踏實地,苦干!可是,今日的青年,抱著像他這種觀念的實在太少了!他搖了搖頭,自嘲的笑笑,抱緊了懷里的書本,向教室走去。

迎新會在校內大禮堂里舉行,時間是星期六晚上七時。禮堂里擠滿了人,台上掛著一個紅布條,寫著「史地系迎新晚會」等字樣。何子平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才理過的頭發油光閃閃,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極力要顯出他的「忙碌」和「重要」。孟思齊倚門而立,依然穿著他那身破舊的黃卡其布制服,蓬著滿頭亂發,腋下還夾著一本書,以一種不耐煩的神情看著台上一個同學在表演魔術。

「喂,請讓一讓好嗎?」

一個聲音清脆的說,孟思齊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正一只手撐在門上,成了個攔門而立的姿勢,他慌忙放下手來,站正身子說︰「哦,對不起,請進請進。」

一個少女對他嫣然一笑,跨進門來,他一愣,怎麼又是她!那藍裙子裊裊娜娜的走進了禮堂,他仍然呆呆的站在門口,忘了自己胸前正掛著「招待」的紅條子,忘了去給她找一個位子坐,忘了請她在門口的簽名綢上簽下名字,只是呆立著看那藍裙子向里面擺動。然後,一個人影一陣風似的卷到她面前,一張嘻笑的臉彎向她,一連串客氣的聲音飄過來︰

「哦,周小姐,請坐,這里這里!」

又是何子平!像個大頭蒼蠅,見不得花和蜜!孟思齊感到打從心底冒出一股厭惡,掉開了頭,他不想去看那諂媚的一幕,卻又不由自主的追蹤著那個藍影子,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邊坐下,這是何子平費了大勁給她空出的位子。

「下一個節目是孟思齊同學的朗誦詩!」

麥克風突然播出的聲音嚇了他一跳,這才明白是自己的節目到了。整了整衣服,他大踏步的跨上台去,在麥克風前面一站,用手推了推眼鏡,輕輕的咳了一聲,還沒有開始朗誦,台下已爆發了一片笑聲。等他皺皺眉頭,再清清嗓子,底下的笑聲更大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看到他都要發笑,他覺得自己十分嚴肅,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可笑的地方。可是,看他們那發笑的樣子,好像他簡直是個大滑稽。

他有些惱怒的掃了台下一眼,開始朗誦一首劉半農翻譯的新詩《惡郵差》。「你為什麼靜悄悄的坐在地板上,告訴我吧,好母親!

雨從窗里打進來,打得你渾身濕了,你也不管。

你听見那鐘已打了四下麼?是哥哥放學回來的時候了。

究竟為著什麼?你面貌這樣希奇?

是今天沒有接到父親的信麼?

我看見郵差的,他背了一袋信,送給鎮上人,人人都送

到。只有父親的信,給他留去自己看了,我說那郵差,定是

蚌惡人……」這首詩是描寫一個孩子看到母親為等信而憂愁,就責備那不送信來的「惡郵差」。孟思齊音韻抑揚的念著,自認為這是一首很動人的詩,但台下笑得更厲害,好像他在台上耍猴子戲似的。他眼波一轉之間,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個藍裙子的少女說話,一面說,一面指著台上的自己笑,那少女則微笑的凝視著自己。他頓時感到臉上一陣熱,他能容忍別人取笑自己,但不能容忍何子平!尤其在「她」的面前!他開始覺得今天的朗誦是何子平故意安排好來拿他開玩笑,這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詩,當他念到︰

「父親寫的信,我都能寫的,你可以一個錯處也找不出。

我來從A字寫起,直寫到K。

但是,母親,你為什麼笑?

你不信,我寫得和父親一樣好嗎?……」

他看到台下的她,動容的收斂了笑,用一只手托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她那善意的表情,支持他把全詩念完。下了台,同學們笑著拍打他的肩膀,假意的恭維他。他哼了一聲,冷淡的走向禮堂門口,才預備跨出禮堂門,听到身後一陣掌聲,本能的他回頭望了一眼,原來是她!她正站在麥克風前面,代表新生客串一個節目。他站住了,她唱一首歌,是「跑馬溜溜的山上」。孟思齊靠在宿舍的窗子旁邊,听著同宿舍的兩個同學的談話,他手里拿著本中國近代史,另一只手握著筆,卻全神貫注在那兩個同學的談話中。

「你知道,何子平這學期完全被一年級那個藍裙子弄瘋了!」一個說。藍裙子,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因為她永遠都是穿著藍裙子,深藍、淺藍、天藍、翠藍……各式各樣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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