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開門,你不要動,當心把衣服弄髒了,大概又是送禮的,或者是郵差送匯票來!」
「不是,一定是立康,他說過那邊房子完全布置好之後還要接我去看一次!」絮潔說。
「可是,」鄭季波站住了︰「絮潔,我以為你今天晚上要留在家里和爸爸媽媽一起過的,你知道,這是……」他本來想說「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但覺得「最後」兩個字有點不吉利,就又咽了下去。「喔,真對不起,爸,我們還有許多零碎事情要辦呢!」絮潔有點歉然的望著鄭季波。
這個「我們」當然是指她和立康,鄭季波忽然覺得自己在和這未來的女婿吃起醋來,不禁自嘲的搖搖頭。開了門,果然是立康,鄭季波望著這一對年輕愛人間的凝眸微笑,脈脈含情的樣子,目送著他們雙雙走出大門,猛然感到說不出的疲乏和虛弱,他身不由己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三十年來,這一付擔子是何等的沉重啊!
鄭太太關上了大門,走回客廳里。客廳好像比平常空曠了許多,鄭季波無聊的又點燃一支煙,狠狠的吸了一口,把嘴做成一個弧形,想吐出一個煙圈。但是,煙圈並沒有成形,只吐出了一團擴散的煙霧。鄭太太找出了一個沒有繡完的枕頭,開始坐在他對面一針一線的繡了起來,空氣中有點不自然的沉寂,鄭太太不安的咳了一聲,笑笑說︰
「他們不是滿恩愛嗎?絮潔一定過得很快樂的!」
鄭季波的視線轉向了鄭太太,他知道她又在給絮潔繡枕頭了。她老了!時間在她的鬢邊眼角已刻下了許許多多殘酷的痕跡,那對昔日明亮而可愛的眼楮現在也變得呆滯了,嘴角旁邊也總是習慣性的帶著那抹善良的、被動的微笑。「可憐的女人,她這一輩子到底得到了些什麼?」鄭季波想。于是,他又模糊的記起,當鄭太太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絮菲的時候,曾經臉色蒼白的望著他,含著淚,祈諒的說︰
「我很抱歉,季波!」她覺得抱歉,只為了沒有給他生一個兒子,其實,這又怎能怪她呢?鄭季波又何嘗希望有兒子,他對于兒子或女兒根本沒有絲毫的偏見,只是,因為對她有著過多的不滿,因為恨她永遠是他的包袱和絆腳石,所以,沒有生兒子也成為他責怪她的理由了。「那時是多麼的不懂事啊!」他想。
「記得我們剛來台灣的時候,覺得這幢房子太小了,現在,房子卻又太大了!」鄭太太環顧著房子說,嘴邊依然帶著那抹溫馴的微笑。鄭季波覺得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三個女兒,三個饒舌的小熬人,常常吵得他什麼事都做不下去,現在,一個個的走了、飛了,留下一幢空房子、一桌沒有吃的菜,和許多零零碎碎的回憶。「我應該給你生一個兒子的,季波!」
鄭太太注視著鄭季波,眼光里含著無限的歉意。忽然,鄭季波感到有許多話想對鄭太太說,這些話有的早該在三十年前就說了的。他望著鄭太太那花白的頭發,那額上累累的皺紋,那凝視著他的、一度非常美麗的眼楮。他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有點紊亂了,太多片段的記憶,太多復雜的感情,使他感到迷惑,感到暈眩。滅掉了煙蒂,他不由自主的坐到鄭太太的身邊,沖動的、喃喃的說︰
「玉環,我從沒有想要過兒子,女兒比兒子好,尤其因為……」他感到說話有點困難,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停了半天,才又囁嚅的接下去,「因為女兒是我們的,我和你的……」他感到辭不能達意,不知道為了什麼,他覺得有點緊張、有點慌亂,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但是,顯然鄭太太已經了解了他的意思,她的眼楮睜得大大的,眼眶有一點兒濕潤,里面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輝。這表情他剛剛也曾看過,那是絮潔年輕的臉上,充滿了對幸福的憧憬與渴望。鄭太太低低的、猶疑的問︰「那麼,你並不因為我生了三個女兒而生我的氣嗎?」
「生你的氣嗎?玉環,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呢?」
「女兒是要走的呢!」鄭太太有點不安的說。
「兒子長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們長成了,總是要去追求他們自己的幸福的,這樣也好,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鄭季波凝視著鄭太太,當他說「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的時候,忽然心中掠過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淒涼的感覺,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捏緊了他的心髒,酸酸的、甜甜的。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垂下了眼楮,他又看到了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隨著他的視線,鄭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腳往椅子底下藏去,鄭季波詫異結婚這麼多年後,鄭太太還會做這個她在新婚時常做的,惹人憐愛的舉動。
「你為什麼要把腳藏起來呢?」他問。
鄭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輕時代般羞紅了臉,接著又微笑了起來,有點靦腆的說︰
「我本來裹了小腳,和你訂婚沒有多久,他們告訴我,你堅持要退婚,說我是小腳,又沒有讀過書,我就哭著把腳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樣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歡。本來我想在婚前念書的,可是來不及了!」
鄭季波靜靜的凝視著她,好像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第一次了解了她,認識了她,她那溫柔的眼楮,她那馴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頭發,這一切是多麼的動人啊!鄭季波覺得他的心像一張鼓滿風的帆,被熱情所塞滿了!他不知不覺的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並不柔軟光滑,那是一雙做過許多粗事的手,上面應該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樣受盡了刺傷和折磨,他吶吶的、不清楚的、吃力的說︰
「玉環,我愛你!」感到婚後這麼多年再來講這話未免有點可羞,他的臉微微的紅了起來,又結結巴巴的補了一句︰「現在……講這話……不是……太遲嗎?」
「遲嗎?」鄭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楮里模糊的薄霧,兩頰因激動而發紅,嘴唇微微的張著,呼吸變得急促而緊張了︰「遲嗎?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佛已經很深了,風從開著的窗子里吹進來,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紗。小桌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著,牆上的日歷卷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著被撕去。
窗外,鳳凰木舞動著它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點著頭。
八藍裙子
孟思齊捧著一大堆書,沿走廊向校園走,腦子里還在想著剛才和康教授所討論的一個歷史問題︰「從天災看朝代之興亡」。真的,每個朝代將亡的時候,一定先發生天災,繼而是饑民造反,然後英雄豪杰群起,接著就是一次大革命。
「有道理!有道理!」孟思齊一面想著,一面點頭晃腦的自言自語。「喂!」一個聲音在他面前響了起來,「請問一聲,三○九號教室在哪里?」孟思齊吃了一驚,連忙抬起頭來,只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有點意亂神迷似的看著這個女孩子。一件瓖著小花邊的白襯衫,底下系著天藍色的大闊裙,小圓臉,嵌著一對清澈如水的眼楮,微微向上翹的小鼻子,底下配著道小巧玲瓏的嘴巴,烏黑的頭發,扎著兩根辮子垂在胸前。孟思齊欣賞而詫異的看著她,心里在自問︰「哪里跑來這樣一個超凡月兌俗的女孩子?我才不信我們學校里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