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東西不是真的?」湘怡繼續盯著他,殘忍的問。
「可欣……和紀遠。」
「可欣和紀遠!這有什麼希奇?他們早就該結婚了。哦,你就為這個而發抖嗎?嘉文!」她抬高了聲音,雙手握著拳,手心里卻在冒著汗。「你為什麼要娶我?」
「什……什麼?」嘉文迷惘的問,可欣的信和湘怡突如其來的問題把他弄昏了頭,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
「我問你,」湘怡的聲音提得更高,充滿了挑舋的味道。
「你為什麼要娶我?」
「我……我……」嘉文仍然沒弄清楚湘怡在問什麼。
「什麼我我我的?我在問你話,你為什麼娶我?」
「你……干嘛這樣凶?」嘉文納悶的說,「別擾我,我……我……不舒服,我頭暈。」他閉上眼楮,深陷在自己的哀愁和不幸中。「我……要一杯水。」
「你自己去拿!」湘怡冷冷的說。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湘怡反常的態度終于引起他的注意,張開眼楮,他接觸到湘怡燃著火的眼楮,這使他瑟縮了一下。「誰得罪了你?」
「問你自己!」湘怡氣鼓鼓的嚷︰「你說你愛我,向我求婚,結果,你把我娶了來,心里卻一直忘不了唐可欣!既然你愛的是唐可欣,你娶我干什麼?你根本欺騙我,把我當作可欣的替身,我要這樣的婚姻做什麼?」她用手去揉眼楮,原準備假裝流淚,嚇嚇嘉文。誰知道一揉之下,卻勾動滿懷的悲痛和傷心,真的眼淚竟滾滾而下,不可遏止。「你欺騙我,你根本不愛我,這樣子下去,我們還不如離婚,我回我哥哥家去!」
她說做就做,一面哭泣著,一面真的打開櫥門,去收拾衣箱。
嘉文跳了起來,忘記了不舒服,也忘記了頭暈,手忙腳亂的抓住湘怡,他口吃的問︰「你……你……你做什麼?」
「我回哥哥家去!你盡避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從紀遠手里搶回來。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
「這──這是怎麼了嘛?我又沒有說什麼!」嘉文委屈的說,已經完全頭昏腦脹了。
「你還沒說什麼呢,你比說了還可惡!看到他們結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來!你愛她就不該娶我,娶了我就不該愛她,假如你還忘記不了她,我就回家去!」
「我……我不是忘記不了她,」嘉文迷惘的說,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倒在一張椅子里,他痛苦的咬了咬嘴唇︰「你們都要離開我,那麼,你們就都離開我吧,讓我去死!」
湘怡愣住了。注視著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經對他開了刀,一次失敗的手術。這就是嘉文,你無法改變他!她心底一酸,撲倒在床上,禁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她的嚎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亂了,趕到床邊,他用手推著她的肩膀,可憐兮兮的說︰「你怎麼了嘛!湘怡?我都听你的,我什麼都听你的,好不好?」
湘怡抬起淚痕遍布的臉,凝視著嘉文那淒惶無助的眼楮,新的淚又涌了上來,把頭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著,在心底低低自語︰「如果我沒有辦法改變你,我就只有改變我自己,我不再對你苛求了,只因為我太愛你!」
一連好幾個星期,杜沂都在一種茫然若失的情緒中度過去,對任何東西都沒有興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這與嘉文有點關系,近來,嘉文經常夜歸,湘怡也不過問,這對小夫妻似乎有點貌合神離。湘怡的個性過于柔弱溫順,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來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靜的笑笑說︰「做一個等門的妻子總比做一個讓丈夫討厭的妻子好些!這樣,最起碼當他在我身邊時,我還可以擁有他。否則,就是他在我身邊,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看法,做父親的也不便過于干涉。這件事雖有些讓杜沂困擾,但,絕不是他無情無緒的主要因素。
注視著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黃葉落下了,第一縷秋風吹過了。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詩詞相和的情趣。雅真愛花,愛吹笛子,他們常在花園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
雅真曾有一闋菩薩蠻說︰「雙雙玉笛臨風弄,羅襦同繡金泥鳳,繡倦倚雕闌;披香紉蕙蘭。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這可能是她最大膽的一闋詞,其中「羅襦同繡金泥鳳」的句子有些胡說八道,大概是想混淆听聞。記得自己看了之後,也曾用同一詞牌填了一闋︰「海棠裊娜情絲軟,垂楊拂地和愁卷,扶病餅花朝,開簾魂欲消。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惆悵為花痴,問花知不知?」
這就是那個時代,那種深院大宅的書香門第中的戀情。一首詩,一闋詞,一個眼波,一陣臉紅……和偶爾交換的幾句私語。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這種戀愛真太落伍了,太不過癮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經過那種現代化的戀愛,行動多于言語,坦白多過含蓄。熾烈的燃燒一陣,過後什麼也沒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蘊藉和美麗。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對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園里凋零的殘紅,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的句子,以及「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的心情,多少的韶華已經辜負了,多少的春天已經過去了。而他,仍然在這兒淺斟慢酌的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這兩個字一經來到他的腦海,就再也擺月兌不開了。長久以來,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麼?孤寂,是的,僅僅是孤寂,一種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來,他無法再在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須逃開一些什麼,或者,就是想逃開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無目的的向前踱著步子,帶著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後追趕他。這是初秋的天氣,正是標準的「已涼天氣未寒時」,午後的陽光有幾分慵懶,給人困倦的感覺。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間,他停住了,驚異的發現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門外。是什麼潛意識把他帶到這兒?他瞪視著那兩扇大門,不能決定是不是要敲門。許久以來,兩家已經不來往了,這並不是因為杜沂生了可欣的氣,只是見了面覺得尷尬和不自然。現在,這兩扇門在誘惑著他,多年以前的那兩闋詞也在誘惑著他,可欣信中那句簡簡單單的問候也在誘惑著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門。
門開了,是阿巴桑,笑臉迎進了杜沂。
在客廳里,雅真驚異的望著杜沂,有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該表示些什麼好,一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空氣僵了一會兒,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嗎?這一向?」他沒想到自己會講出這樣兩句普通而疏遠的客套話,暗中感到幾分沮喪。
「還好。」雅真答,有些局促的遞上一杯茶。
「可欣呢?」
「和紀遠一起出去了。去──辦出國的手續。」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個美國機構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難得,又可以帶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來︰「那麼,你呢?」
「我?」雅真淡淡的一笑,眼楮依然清亮,眼角的皺紋沒有損及她的美麗,反而增加了她高貴的氣質。「我想留在台灣,但是他們說服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