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擾著湘怡的,還不止嘉文的牢騷。大學畢業以後,嘉文憑著紀遠打他那一槍所受的傷,不知怎麼竟獲得了免役。杜沂對嘉文愛護備至,出于一位父親的自私,總覺得軍訓太苦了,能免則免。湘怡的想法就不同,她了解嘉文,像一棵溫室里培養出來的脆弱的小樹,見不得陽光也禁不起風雨。軍訓正可以訓練訓練他,又不是真的身體吃不消,何不接受這種訓練呢?但,嘉文既不願受訓,杜沂又贊成他們早日成婚,再加上又獲準了免役,嘉文向來秉性溫順,也就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就這樣,他們在畢業那年的暑假就結了婚,到現在已整整一年了。
結婚後這一年中,湘怡實在不能說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他們和杜沂住在一起,嘉文原來的房間修繕改裝後成了他們的新房。杜沂寵愛而欣賞他這個兒媳婦,絕不亞于以前的喜歡可欣。嘉齡和嫂嫂並不接近,但也從沒有像一般小泵子那樣難以伺候,她的生活和湘怡的距離很遠,她大部份時間停留在外,湘怡除了上課(畢業後她被分發到×中實習)就永遠守在家里。就是嘉齡在家的時間,她們相處得也十分和洽。
嘉齡常常拍撫著湘怡的肩膀,笑著說︰「湘怡,」她始終沒有改口喊她嫂嫂,這是習慣使然。「你真是個道地的賢妻良母,你怎麼能這樣安份的待在家里面?要我,永遠也做不到!」
「有一天會做到,當你踫到一個能使你安定下來的人的時候。」湘怡說。
「不會!」嘉齡皺皺眉。「告訴你,湘怡,我血管里一定有份反叛的血液,讓我永遠無法安靜。」
湘怡不再說話,或者嘉齡說的也是實情,湘怡知道嘉齡母親的故事。看到嘉齡經常游蕩在外,和隨時更換的男友,常使湘怡有種模糊的隱憂,擔心著這個少女的前途。不過,這到底不是需要她來擔心的事情,何況嘉齡正在成長,又何況,她還有個可以管束她的父親。
這些都不讓湘怡困擾,時間很空很閑,一年實習滿了之後,她沒有繼續教書。家庭和諧而自然,再不用看哥哥嫂嫂的臉色,洗那些洗不完的衣服,听嫂嫂的冷嘲熱諷。若干年來,她才初次覺得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下女愛戴而信服新的少女乃女乃,家用豐富得用不完。每天澆澆花,整理整理花園,偶爾下廚房做兩樣杜沂和嘉文愛吃的菜,給未出世的嬰兒象征性的做幾件小衣服……日子流過去了,沒有什麼能讓她不滿意的地方。可是,生活里總有那麼一點看不見痕跡的暗潮在起伏醞釀,問題在那兒呢?湘怡心里也隱隱明白癥結所在,因此,她無法毫無保留的歡笑,無法一無顧忌的享受陳列在她面前的幸福之杯。每當夜深人靜,她會對著躺在她身邊的嘉文的臉沉思,久久無法入睡。
最後一枝花插進了瓶里,湘怡退後兩步,做末一次的打量,然後滿意的把花瓶放在茶幾的正當中。拋去了剪下的殘枝敗葉,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微微感到幾分疲倦。一條小生命正在她體內茁長著,她以過多的喜悅來等待孩子的出世,現在才是九月,孩子會在十二月底出世。她常常會陷在一種恍惚的情緒里,用許多時間去揣測孩子是男抑或是女?
一陣門鈴響,湘怡從沉思里驚跳了起來,等不及阿珠去應門,她已經搶先走進花園去開了大門。門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只有杜沂,而沒有嘉文。來不及掩飾臉上的失望,杜沂已經看出來了。
「怎麼?」杜沂有些詫異︰「嘉文沒有回家?」
「沒有呀!」湘怡不安的說︰「他不是在上班嗎?」
「下午他早退了,」杜沂說,立即傳染了湘怡的不安。「或者他臨時要辦什麼事,大概馬上就會回來了。怎樣?今天晚上有什麼好菜嗎?」他故作輕快的問。
「炒了個素什錦,」湘怡說,臉上掠過一個悄悄的微笑。
「醫生說您不能吃油膩。」
「吃一點油膩也沒關系呀,」杜沂皺了皺眉,「你早上不是說要炖個蹄膀嗎?」
「您別急,爸,」湘怡笑得很甜。「素什錦是用豬油炒的。」
說完,她笑著溜進了廚房里。
杜沂用欣賞的眼光望著湘怡的背影,他從沒有看過比湘怡更安靜、更柔順的女孩,而且,她又對所有的人都那麼體貼關懷,包括這個做公公的他。這些年來,他雖然有一兒一女,卻很少享到兒孫之福,沒料到這個兒媳竟使他充分享受到做父親的好處。也由于過分喜歡湘怡,他對嘉文就有份薄薄的不滿。閨房之事,他做父親的當然不便過問,但他總覺得嘉文待湘怡缺乏一份熱情。例如早退而不回家,這已經是一星期里的第三次了,這孩子到底在搞什麼鬼?
吃晚飯了,嘉文仍然沒有回來,倒是嘉齡先回家,一進門就嚷餓。湘怡原準備等等嘉文,但看到杜沂和嘉齡都沒有等的意思,只好暗中留下一盤菜,預防嘉文沒吃飯回來時可以熱熱吃,就開了飯。嘉齡用眼光對周圍一掃,聳聳肩說︰「怎麼!扮哥又沒回家!」望著湘怡,她半開玩笑半正經的說︰「你當心,湘怡,哥哥該管了。對男人可不能脾氣太好,對不對?爸爸?」她轉向父親,做了個鬼臉。
「你少管閑事,吃你的飯吧!」杜沂說,不滿的瞪了她一眼︰「你整天忙些什麼?見不到人影。」
「交朋友,玩,跳舞!」她坐正身子,突然說︰「對了,爸爸,我去學聲樂,好不好?」
「好呀!」杜沂說︰「這才是正經念頭,你想和誰學?明天去打听打听看。」「申學庸,怎樣?」
「只怕人家不肯收你!」
「為什麼,難道我的嗓子不夠好?」嘉齡抗議的問,立即拉開嗓門,唱了兩句「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又自下批評︰「標準的女高音嗓子!」
「好了,飯桌上也不肯安靜!」杜沂說︰「吃飯!別唱了!」
湘怡暗中看了嘉齡一眼,她奇怪嘉齡那灑月兌和滿不在乎的個性,失戀對于她仿佛也沒什麼,她懷疑嘉齡心里還有沒有紀遠的影子?注視著嘉齡愉快的神情,她問︰「你有男朋友了嗎?嘉齡?」
「男朋友?太多了!」嘉齡立即看出了湘怡言外之意,沖口而出的說︰「我才不是那種會對一個人死心塌地愛到底的人,像哥哥那樣永遠忘不掉唐可欣!」話一出口,嘉齡馬上感到不對頭,但是已出口的話又收不回去了,不禁一陣燥熱,臉就紅了。飯桌上有一段短時間的尷尬,還是嘉齡先打破了沉默,用輕快的聲音嚷︰「湘怡,我今天又收到胡如葦一封情書,他被分發到海軍氣象所服役,你猜怎麼,這糊涂鬼在向我求婚呢!」
湘怡抬起眼楮來望了望嘉齡,為了掩飾自己那份微微的不安,更為了避免讓嘉齡難堪,她也用活潑的,發生興趣的口氣說︰「那麼,你預備怎樣呢?胡如葦很不壞呀!」
嘉齡聳聳肩,又挑挑眉毛。
「很不壞?我承認。只是──愛情不來兮,無可奈何!」
「我看你不是愛情不來兮無可奈何,」杜沂望著充滿了青春氣息的女兒,竟然也冒出一句俏皮話︰「你是愛情太多兮,應接不暇!」
湘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嘉齡瞪圓了眼楮,鼓著腮,抗議的喊︰「爸爸!什麼話嘛!」
喊完,禁不住也笑了。飯桌上的空氣頓時輕松了起來,剛剛那一陣小小的尷尬已經過去了。吃完飯,阿珠撤去了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