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遠瞪了小林一眼,他在說些什麼鬼話?一聲不響的,他走進了屋內,突然陰暗的光線使他的視線有幾秒鐘的模糊,然後,他看到老工程師正含笑的注視著他︰「唔,紀遠,你有一位朋友來看你!」
他跟著老工程師指示的方向看去,一瞬間,他眼花撩亂,什麼都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楮,他再對那個方向看過去,那人影依然存在,似清晰又似朦朧的站在那兒,如真如幻,如虛如實。他瞪大了眼楮,在絕大的驚愕和惶惑之中,完全呆住了。
「好吧,紀遠,你們談談吧,我出去視察一下。」老工程師含蓄而了解的望著面前這一對青年,逕自走了出去,並且好意的帶上了房門。
室內繼續沉寂著,紀遠的額上在冒著汗珠,用手揮去了汗,他潤了潤干燥的嘴唇,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好半天,才能用喑啞的聲音問︰「你──怎麼來的?」
「走來的。」那人影說,一抹淒涼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看來比他鎮定得多。「我費了許多時間才打听到你在這兒,一星期前我乘蘇花公路的車子到花蓮,被台風阻住,三天前動身,步行了三天,才到這兒──一個背糧食的山胞帶我來的。」
紀遠凝視著她,依然是披肩的長發,深邃而智慧的眸子,和修長的身段。一件瓖著小花邊的白襯衫,一條藏青色的長褲,褲腳布滿泥濘。這是她?唐可欣?他陡的振作了,再揮去額上的汗,他喃喃的喊︰「老天爺,這真是你?可欣?」
「是的,是我,」可欣寧靜的說︰「怎樣?不歡迎?是嗎?」
「說真的,」紀遠迷亂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你是這樣一位──不速之客。」他走到桌子旁邊,慌亂的想找點什麼來鎮定自己。終于,他從冷開水瓶里倒出一杯水來,遞給可欣說︰「你一定渴了,走了那麼多路,你要喝水嗎?」他的語氣還算冷靜,但他握著茶杯的手泄漏秘密的顫抖著。
「是的,謝謝你。」可欣接過了水,靜靜的注視著紀遠。
「你使我嚇了一跳,真的。」紀遠語無倫次的說,覺得手腳都無處可放,又急需找些話來說︰「台北的朋友都好嗎?嘉──嘉文怎樣?」
「他很好,到今年年底,他就要做爸爸了。」
「是麼?」紀遠狠狠的盯著可欣,那苗條的身段並不像個將做母親的人呀。
「他去年夏天和湘怡結了婚,你總沒有忘記湘怡吧?」可欣也同樣盯著他︰「他們生活得很快樂,湘怡是個很標準的妻子,他們都熱心的在等待著孩子的出世。」
「是麼?」紀遠只能無意義的重復著這兩個字,他腦子里紛亂成了一團。可欣會跑到這深山窮谷里來找他,嘉文已和湘怡結了婚……展露在他面前的事實使他驚悸惶惑,還有一份不敢相信的狂喜之情。他的心髒在撞擊著胸腔,猛烈到使他暈眩的地步,他怕血管會在他腦子里爆裂。但是,眼前這個少女是多麼的冷靜呀!「那麼,你呢?也好嗎?」
「是的,也很好,」可欣微笑著︰「就像你看到的。」
「沒有朋友?沒有──結婚?」紀遠沖口而出的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結婚?」可欣依然在微笑,沉靜而顯得莫測高深。「我正在考慮中。」
「是麼?」紀遠額上的青筋在跳動。「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的同學?」
「很難講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可欣說,走到桌子旁邊,把茶杯放在桌上,那杯水一口也沒有喝過。她現在站得離他近了,發亮的眼楮深深的望著他。「兩年前他離開了我,最近我才把他找到,我還不能斷定他要不要我──在感情上,他是個怯弱的動物。」
紀遠盯著她,他們默默的對視著,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兩個人誰也不開口。紀遠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心髒跳得連肌肉都悸動著。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觸著可欣垂在肩上的頭發,他那樣小心翼翼,仿佛她是紙做的,踫一踫就會碎掉。他的手從她肩上移到她頭頂上,又從頭頂上滑下來,沿著她的面頰撫摩到她的下巴,他的眼楮溫柔的注視她,低低的從嘴唇里吐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傻瓜!」
接著,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吻開始強烈的落在她的發上、面頰上、嘴唇上,帶著深深的顫栗的需索。他吻得那樣多,好像這一生都不會停止。好不容易,她才喘過氣來,把零亂的頭發拂向腦後,她看到他哭過了。他的眼圈紅著,面頰上淚漬猶存,在這充滿了粗獷的男性的臉上,顯得特別的奇異。他攬住她,把她黑發的頭撳在他的胸膛上,那結實的、帶著汗和泥土氣息的肌膚貼緊她的面頰,她可以听清那心髒是怎樣沉重而狂猛的擂擊著。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而誠摯的在她耳畔響起來︰「你一定吃過許多苦,受了許多折磨,是不是?可欣?但是,這些都過去了,你將不再受苦了,你會有一個最負責任的丈夫。」
可欣的眼眶濕潤,她永不會懊悔自己這一段長途跋涉的追尋,她終于找到了她所要找的。經過這麼一段漫長的時間,期待、掙扎、奮斗……這個男人才屬于了她,永不會再離開她了。含著淚,她抬起頭來,打量著她的未婚夫,那被太陽曬成黑褐色的皮膚,那滿是胡子的下巴,那的肩膀和胸膛,他簡直像個道地的野人!搖搖頭,她滿足的嘆息了一聲,低低的說︰「我看到你劈開那些石頭,你那個姓林的朋友指給我看的,你可以劈開那些石頭,紀遠,但是你再也無法把我從你身邊劈開了。」
回答她的是紀遠有力的胳膊,那手臂里是個安全、溫暖而堅實的所在,她再嘆息一聲,初次感覺到三日跋涉後的疲倦。就這樣,當老工程師推門進來時,發現這一對情侶正默默的依偎在一塊兒。看到了他,紀遠抬起了他亮晶晶的眼楮。
「您願意幫人證婚嗎?工程師?」
「證婚?」老工程師怔了怔。「什麼時候?」
「就這一分鐘!」
「什麼!」老工程師吃驚的叫了起來,于是,他詫異的看到了那個「不會笑的人」的笑容──那樣幸福、甜蜜、而愉快。
這一夜,在一塊遠離人群的大岩石上,並躺著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喁喁細訴著亞當夏娃時期就有過的言語。山樹迷離,星月朦朧,連小草都沉醉在他們的低語里。
窗口最後一抹夕陽的余暉,斜斜的射在客廳的小茶幾上。
湘怡站在茶幾前面,正在修剪著一束剛剛從花園里采進來的花朵,把它們一枝枝的插進花瓶里。每插進一枝,她就側著頭打量一番。夕陽在她的手上、身上、頭發上、和那些花朵上,都淡淡的染上一層微紅,這份閑暇的工作在慵慵散散、困困倦倦的氣氛中緩慢的進行著。
一枝玫瑰,一朵百合,一匹鳳尾草……湘怡修著,剪著,插著,卻顯然有些兒心神不屬,看看手表,五點半,再過不久,嘉文該下班回來了。嘉文這個工作,完全不是學以致用,念了外文系,卻在銀行里當職員,難怪他就牢騷滿月復了。可是,有多少大學畢業生,要找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呢!又是和杜沂在一個銀行,可以一塊兒上班下班,獲得許許多多的便利,在這人浮于事的時代,能有這樣一個工作實在不錯,湘怡總認為嘉文的牢騷有些過分和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