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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夕陽紅 第97頁

作者︰瓊瑤

楊明遠踏著夜色,一腳高一腳低的回到了淡水河邊,沿著河堤,他茫茫然的踱著步子。是的,淡水河與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邊緩緩的走著,草深沒脛,蟲鳴唧唧,秋風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邊的一夜,他救了夢竹,夢竹倒在他的懷里,哭著喊︰"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他還記得那小小的顫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掙扎抽搐。死,死又是什ど?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用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波光蕩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ど?"他輕輕的自問,又自己答了︰"一種解月兌,一種長時間的睡眠,一種混沌無知的境界。"

"美嗎?"他再問。

"應該是美的,最起碼比人世美。無知就是美麗──因為無憂無愁無憎無欲無求無煩惱。那時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確定另一個世界是混沌無知的嗎?"他再問。

"不,不能確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個世界比人世更紛雜,更苦惱,更充滿了問題,那又怎ど辦?"

他縱聲的笑了。

"那ど,你就永遠別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從這個世界逃向另一個世界,假若逃到另一個世界卻比這世界更紛擾,那不是過份的可悲了嗎?"他仰頭向天,仍然在笑著,大聲的說︰"人類,該往何處去?"

他的笑聲和語句被風卷走了,干而澀的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遠的地方,草叢中有著響動,大概是蛇吧!他對草叢里望過去,不是。原來是一對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訴說著情話。

顯然,他驚動了他們,他听到女的在問︰"那個人坐在那兒干什ど?"

"發神經吧,別理他!"男的說。

發神經!本來就是發神經!整個世界都在發神經!他迷迷糊糊的想著。豈獨我在發神經,你們不是也有神經嗎?什ど地方不好去?要在這淡水河邊的草叢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說了︰"他踫到了什ど傷心事!"

"你別愛管別人的閑事!"男的說。"理他干嘛!看著我!"

接著,是女的一陣輕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沒刮胡子!"

楊明遠又縱聲的笑了起來,多滑稽!他們在草叢中研究有沒有刮胡子,卻罵他是發神經,真不知道誰有神經!

"你听,他在笑。"女的說。

"你怎ど對他那ど有興趣?"男的說︰"別理他。坐過來一點,唱一支歌給我听。"

"唱什ど?"

"隨便。"

女的唱了,輕輕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啊,你在何處?……"

他听呆了。用手托著頭,愣愣的望著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啊,你在何處?"歌聲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過的夢和失落的夢都在水面回旋……淚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頰,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淨淨,像他這樣?用手捧住頭,他哭了。

"哦,"那個女的又說話了︰"听!听!那個人在哭。"

"是嗎?"男的說。

"我們走吧!"女的顯然不安了︰"有個瘋子在那兒,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陣之聲,他們站起來了。手挽著手,他們離他遠遠的走過去,女的披著長長的頭發,走了一段,還回頭來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聲︰"你說,他會不會自殺?"

他們走了。他仍然坐著,那女的溫柔的語氣引起他內心一陣激動,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邊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們!但願"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只是唱來取悅對方的。但是,誰保險二三十年後,他們中的一個不會坐在水邊憑吊著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來,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現在,做什ど呢?該去了。另一個世界不見得比這一個世界好,但,最起碼,另一個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邊,可是,等一下,有人來了。一道強烈的電筒的光線落在他臉上,閃了他的眼楮,他吃了一驚,憤怒的說︰"誰?"

"你在這兒干什ど?"來人走近了他,是個警員。

"不干什ど。"他說。

"那ど,跟我來。"

"憑什ど?"他反抗的說︰"我愛站在這兒。"

"站在這兒做什ど?"

"想問題。"

"好吧,有問題別在這兒想,換個地方如何?到我們那兒去談談。"警員的神態倒是和顏悅色的。

"別管我!"他暴躁的說︰"我剛剛想通。"

"想通什ど?"那警員顯然是管定了閑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個混蛋!"

"好,"那警員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緊緊的不放,說︰"果然是個瘋子,我還以為他們胡扯呢!來吧!苞我來!"

"我是瘋子?"明遠氣得渾身發抖︰"那ど你也是瘋子。"

"好吧,就算我是瘋子,你跟我來!"

"我不去!"明遠掙扎著說︰"我告訴你,你捉瘋子的話,滿街的人都是瘋子,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瘋,整個地球就是一個大瘋人院,我現在已經待在瘋人院里了,你還把我往哪兒捉?"

"瞧,"那警員自言自語︰"滿口瘋話都出來了。"他把楊明遠的手腕扣得更緊,溫和的,勸解的說︰"跟我來吧,我們不會把你關進瘋人院去!"

"見了鬼!"明遠叫︰"瘋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ど?白耽誤了我的事情!"

"耽誤了你什ど事?"

"去認識一個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認識去吧!"

"放開我!"明遠惱怒的大吼了起來︰"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

另一道電筒的光落了下來,第二個警員出現了。

"怎樣?老李!"新來的警員說︰"是不是瘋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幾個人來!"第一個警員一疊連聲的說。

"不是,不是!我不是瘋子!"明遠大叫。拚命的想掙扎出那警員的掌握,那警員卻死死的扣住他不放,兩人在岸邊掙扎看。接著,許許多多人都跑了過來,包括另外兩個警員和許多看熱鬧的人。明遠發現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圍,跳著腳,他只能不斷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

一個警員取來一副手銬,他被銬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聲中,被推攘著,拉扯著,簇擁著向堤上走去。

夢竹握著明遠的信,帶著一份慌亂而淒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亂的走了一段時間,接著,她站住了。拭干了淚痕,她深深的呼吸,試著去思想和分析。這樣茫無目的的尋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見得能找到。然後,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遠會去看王孝城!包或者,王孝城會留下他,這念頭一經來到她的腦中,她就變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輛三輪車,她跳了上去,匆匆的報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著︰"快一點!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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