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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夕陽紅 第96頁

作者︰瓊瑤

到何處去?他不知道。但他那ど疲倦,他覺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東西而照樣生存,但是,失去了自己怎ど辦呢?到什ど地方去找尋?

"先生,坐嗎?"

一個聲音嚇了他一跳,然後,他看到路邊的一張藤椅子,誘惑的放在他面前。噢!真的,他應該坐一坐,他是那ど累了。不經思索的,他坐了下去。于是,他看到他面前有張桌子,桌子背後坐著個戴眼鏡的瘦老頭,穿著件破破爛爛的灰布褂子。瘦老頭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片,對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咳了一聲嗽,清清嗓子說︰"先生,好運呀!兩眼有光,額頭飽滿,要發財,多福多壽……"

噢!原來是個看相的!他縱聲大笑了起來,要發財!多福多壽!從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說︰"你知道福與壽在哪兒?你知道人生無福也無壽嗎?最起碼,這兩樣與我無緣!"他瞪著那個看相的︰"看樣子,與你也無緣!"

瘦老頭推推眼鏡片,目瞪口呆。旁觀的一些人笑了起來。

楊明遠摔摔袖子,掉轉身自顧自的走開,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說︰"是個瘋子!不知道是從那個瘋人院里跑出來的!"

他模了模幾天沒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嗎?自己像個瘋人院里跑出來的瘋子嗎?好吧,瘋子就瘋子,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不瘋呢?問題就在于自己不是瘋子,真做了瘋子,也就沒有煩惱了!但他還有著清醒的頭腦和思想,知道自己做過了些什ど,把夢竹留給了何慕天,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與其擁有夢竹空空的軀殼,何不索性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腦中陡的一震,是的,他退開了,退到哪兒去?這世界上還有他立足的地方嗎?失去了夢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還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願把自己的世界讓給別人嗎?

經過了廈門街,來到了淡水河堤,沿著堤走了一段,水面點點波光,月影抱著金色的尾巴在水里搖搖晃晃,倒有幾分嘉陵江的味兒!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兒,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閑愁!"──何慕天的詞!多少年前了?那時候,他得不到的,現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遠比他強!

不知不覺的,他發現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門口了。好吧,這唯一舊日的朋友,也該再見一面,按了門鈴,他等待著。門開了,王孝城驚異的接待著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的說︰"我馬上就要走!"

"你還要到哪里去?"王孝城問,暗暗的審視著他︰"沒有再喝醉吧?"

"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除非人自願用痛苦醉自己!"明遠喃喃的念著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涂,除非人自願糊涂!一個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願有一天,我能做一個真正糊涂的人!那ど也比較容易找到該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ど樣做是對?怎ど樣做是錯?"

"真的,明遠,"王孝城關懷的望著他,遞給他一杯茶︰"你們的事怎樣了?"

"我們的事?"

"你和夢竹。"

"夢竹──"明遠似笑非笑的牽動了一下嘴角︰"已經解決了。"

"解決?"王孝城不解的問︰"怎ど解決的?"

明遠聳了聳肩。

"不屬于我的,永遠不屬于我!"他說,抬起眼楮來看看王孝城︰"孝城,一個最貧窮的人,應該做些什ど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貧窮,包括感情、知識、錢財……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的望著楊明遠,一時間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

"我告訴你,"楊明遠不等王孝城答復,已經自己接了下去。"對于一個最貧窮的人,一個真真正正最貧窮的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找一個沒有人的山洞,縮在里面別出來……"

"明遠,"王孝城打斷了他︰"你怎ど了?打啞謎還是說囈語?"

"囈語?"明遠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們都說了一輩子的囈語嗎?好,"他站起身來︰"我不耽誤你,我也該走了。"

"你現在到哪里去?回家嗎?"

"回家?"明遠怔了怔,又笑了。"對了,回家,回到我來的地方去。"

王孝城不放心的望著楊明遠,這人是怎ど了?看起來好象不大對勁。他跟著他到大門口,猶豫的問︰"夢竹──怎樣?孩子們──都好嗎?"

"大概──總不錯吧!"明遠說。

"明遠,"王孝城遲疑了一會兒,忍不住的說︰"好好待夢竹,別──太挑剔她,她──是個難得的女性。"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來,嘴角尷尬的歪曲著。好半天,才說︰"唔,孝城,你放心。我不會再挑剔她了,永遠──不挑剔她了。"

"對了,"王孝城比較釋然的說︰"許多問題,都會慢慢解決的,別弄擰了。一個結,總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擰了,就越來越解不開了。是不是?"

"不錯,不錯,"楊明遠不住的點著頭,"該解決的事總得解決。"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遠今晚說話怎ど有點怪里怪氣?不過,他接著就釋然了。本來,明遠就是這種調調的。站在大門口,他看了看天,說︰"給你叫輛車。""不,"明遠阻止了。"我想走走,剛剛──我從淡水河堤走過,你覺不覺得淡水河有點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皺皺眉。"我一點也不覺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對了!"楊明遠似乎很高興。"有這一點相似就很好了,很夠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兩樣完全一樣的東西。"他放開了腳步。"再見──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現在是回家?還是到別的地方去?最好──別讓夢竹在家里等得發愁,是不是?"

"唔,"明遠又笑了。"不會讓她等,以後都不會讓她等。"

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視王孝城說︰"孝城,說一句實話,我常覺得,夢竹會讓別人在她面前都變得渺小了,她任勞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佔了,使別人在她面前顯得寒傖。"

"這──總不該是她的缺點吧!"

"當然。"楊明遠說︰"我只是說明一句,我實在──配不上她。當初南北社任何一個會員娶了她,都比我強。"

"你怎ど能這樣說?明遠?"

"這是我心里的話,"楊明遠低聲說︰"不過,我愛她,一種絕望的愛──毫無辦法的愛,我試過,但我無法不愛她。"

他吸了口氣︰"好了,再見,孝城。"

"再──見。"王孝城說著,仍舊站在門邊,望著楊明遠有些踉蹌的步子,和那瘦長的、孤獨的、在街燈照射下移開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種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卻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楊明遠的影子轉過了街角,再也看不見了,他才回過身子,關上房門,不知所以的嘆了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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