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是生病了?"女乃媽擔心的說,用手模模夢竹的頭︰"自己不愛惜身體,有一頓沒一頓的,又在風口里吹風,再像上回那樣病一場就好了。"
"沒病,"夢竹躲開女乃媽的手,繼續對著信紙發呆,好半天,皺皺眉說︰"那個桐油燈燒起來有個怪味道,聞得我頭暈。"
"你的身體是越來越壞了,"女乃媽說︰"我看你怎ど辦才好?"
夢竹用手托著下巴,盯著那張信紙,盯著盯著,她的眼楮迷糊了,提起筆來,她在信紙上胡亂的畫著。一張男性的臉,鼻子,眼楮,眉毛……。咬著嘴唇,她凝視著自己畫出來的臉譜,又用筆在那張臉譜上一陣亂涂,涂成漆黑一團,嘴里喃喃的,無聲的問著︰"你為什ど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夢竹,你這是寫的什ど信呀?"女乃媽伸過頭來問。
"你少管我的事!"夢竹沒好氣的說。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女乃媽也翹起了嘴,一面收拾夢竹的碗筷,嘴里嘟囔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幾乎沒動過的面,她又心軟了︰"夢竹,你不吃東西怎ど行呢?我給你煮兩個敲敲蛋來吧!"
"敲敲蛋──"夢竹想著,一陣翻胃,差點嘔吐出來,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別提敲敲蛋了吧,提起來就要吐!"
女乃媽端著碗,突然一頓,就站在那兒,愣愣的望著夢竹的背影發起呆來。夢竹伏在桌上,凝視著燈芯下的燈花,據說燈花結得大,象征有喜事,這燈花夠大嗎?他會回來?今天?明天?或者,他現在已經回來了正向這兒走來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說不定已到了門口了,下一秒鐘就會推開門走進來,讓她又驚又喜又怨又恨……她側耳傾听,屋外,除了呼嘯的風聲,只有遠處,鷓鴣單調的啼聲︰"苦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
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她坐正身子,無精打采的提起筆,在紙上歪歪倒倒的寫著︰"憶了千千萬,恨了千千萬,畢竟憶時多,恨時無奈何!"
拋下筆,她站起身來,一回頭,發現女乃媽端著碗,像個石膏像般站在那兒,呆呆的瞪著她。她怔了怔,詫異的說︰"你看什ど?女乃媽?"
"你──"女乃媽拉長聲音說,語氣有些特別。"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什ど了?"夢竹不解的問。
"夢竹,"女乃媽折了回來,把碗放回桌子上,審視著夢竹的臉說︰"你不是小女圭女圭了,自己還不知道嗎?我問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我──?"夢竹一驚,腦中迅速的思索盤算著,接著就雙腿一軟,坐回到椅子里,無力的吐出一個字︰"哦!"
"好了,夢竹,"女乃媽把手放在夢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總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個負心人,他一定這兩天就會趕回來,等他回來了,你們還是盡快把婚事辦一辦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女乃女圭女圭好抱了,"女乃媽突然興奮了起來︰"這是喜事呀,夢竹,你別看女乃媽年紀大了,帶女圭女圭還是會帶呢!小襁褓,小虎頭鞋,就好準備起來了。你可別勞動了,給我好好的休息著吧,從明天起,我一早就來幫你忙,要做點補的東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來,你媽那兒沒關系!夢竹呀,你別以為你媽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這兒來,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過裝作不曉得罷了,她嘴里不說,心里還不是惦記著你……這下好了,有了孫子,還記什ど怨呢?等將來抱著娃兒和慕天回家來轉一趟,管保你媽什ど氣都沒有了。那一個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媽是心軟嘴硬,脾氣強。就你這ど個寶貝女兒,那里會不愛呢?只是太要面子,現在抹不下臉來認你,等有了孩子,就什ど都好了,什ど都好了……"她猛的縮住了口,夢竹呆呆的坐在那兒,像一座雕像,眼楮直直的望著前面,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女乃媽推推她,說︰"怎ど的?夢竹?發什ど愣呀?"
"慕天,"夢竹慢吞吞的說︰"不回來呢?"
"你想些什ど?怎ど會呢?慕天不是那樣的人!"
"你說過,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過,慕天不會的呀!那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我老女乃媽看人看了這樣多年了,決不會走了眼!"
"可是,"夢竹叫︰"他為什ど還不回來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許許多多個日子又輕悄悄的來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陽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隱,接著就是雞啼報曉,夕陽方沉,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疊著來到,又在期待的狂熱中緩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剛走的幾天有信來,以後就連片紙只字都沒有了。這種絕望的期待和無邊的岑寂使夢竹精神緊張到要發狂。每日,從窗邊走到門邊,門邊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變得抑郁而神經質,當第五十天又從黎明來到,她抓住女乃媽的手腕,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恐怖的說︰"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別觸霉頭!"女乃媽啐了一口。
"真的,女乃媽!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夢竹哭了起來︰"渝昆路常常翻車,他不是翻車死了,就是給土匪殺了!他一定是死了!"
"好說!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來!喏喏,別哭,別哭,哭了要動胎氣的!"女乃媽拍著她,像哄一個小孩子。
"我不能這樣等下去,"夢竹絕望的搖著頭︰"我要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著喊︰"再等下去我要發瘋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瘋了?"女乃媽喊︰"昆明那ど遠,你一個女孩兒家,又帶著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夢竹狂熱的說︰"我要去找他!我什ど都不管!我寧願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無盡期的等待!等待!等待!"
"我決不放你去!"女乃媽嚷︰"你發瘋!"
"我要去!"夢竹堅決的說︰"我有錢,他留給我足夠的錢,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個朋友,搭黃魚車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這里等到頭發發白!"
"你別傻!"女乃媽瞪大了眼楮︰"或者他明天就回來了!"
"明天!"夢竹發狂的叫︰"有多少個'明天'!女乃媽,你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他要回來,早就該回來了!他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會回來了!"她用手蒙住臉,痛哭失聲的說︰"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會薄情至此!"
"夢竹,夢竹,"女乃媽喊,鼻子中也一陣酸楚︰"你千萬別傻,那ど遠,路上又不安靜,你年紀輕輕的……夢竹,千萬別傻,再等幾天看看!再等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