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漂亮嗎?"
"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熱心的說︰"不是漂亮,而是可愛,漂亮這兩個字多少有點人工美的成分在內,曉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實的美,由內在到外表,無一處不美。"
何慕天淒苦的一笑。
"好,你去吧,如峰,希望有機會能見到這個神奇的女孩子。"
魏如峰也笑了。
"你一定很快就會見到她,我會帶她到家里來玩。"他說,望著何慕天,他知道,他們之間的不快已經過去了。
樓下,突然間,尖銳的喇叭聲又劃破了寂靜的長空,在夜色中銳利的狂鳴起來。
明遠面對著自己那張"浣紗圖",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煩,這已經是今晚畫的第三張了,竟連個美人臉都畫不好!"天才"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他在自己的畫里找不到一絲才氣,別說才氣,連最起碼的工力都看不出來。他皺皺眉,"重拾畫筆",多荒謬的想法,徒然浪費時間精力和金錢!一陣煩亂之下,他抓起那張紙,揉成一團,用力的對牆角扔過去,紙團擊中了正坐在牆角補衣服的夢竹身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怒目。
"又畫壞了?"夢竹柔聲問,小心翼翼的。"慢慢來,別煩躁,現在就算是練練筆,筆練順了,就可以畫好了!"
"廢話!"明遠叫︰"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該听王孝城的話,畫畫!他以為我還是以前的明遠呢!殊不知我早已變了一個人,藝朮家的夢只有留到下輩子去做了!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畫了!把這些畫筆顏料全給我丟進垃圾箱去!"
夢竹帶著幾分怯意站起身來,她實在怕極了明遠的砸顏色碟子和摔筆摔東西。她走過去,代他把顏料收拾好,笑著說︰"今晚別畫了,明遠。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畫畫,休息一晚吧!明遠,我們也好久沒出去走走了,干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嗎?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滿天下,一小張橫幅賣個兩三千,大家還求爹爹告女乃女乃似的去求他的畫……"
"明遠,"夢竹鎖緊了眉︰"你變了!孝城是我們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說起他來口氣中充滿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們不錯……"
"是的,他待我們不錯!"明遠干脆大叫了起來︰"每隔兩三天,他就送女乃粉衣料罐頭什ど的來,他現在闊了,他送得起東西,他的東西使你對他五體投地……"
"明遠!"夢竹叫。
"他對我們施舍,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著!他闊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楊明遠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濟,我告訴你,夢竹!你不許再接受他的禮物……"
"我並沒有要他的禮物,只是他的誠意使人難以拒絕,每次提了東西來,還陪盡笑臉,又怕給我們難堪,又怕我們拒絕!人家是一片好心。"
"好心!"明遠咆哮著︰"我楊明遠就要靠別人的好心生活嗎?是的,我窮,你嫁給我了,你就要跟我過苦日子!我的運氣不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霉!……"
"明遠,你別把話扯得太遠好不好?難道我嫌你窮了嗎?收孝城的禮是不得已,你為什ど一定要把別人的好意當惡意呢?人家又沒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沒有惡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覺得壓迫,你懂不懂?無時無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分地位來壓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對我的評價都比他高!現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禮物,用那些同情的憐憫的眼光來堆積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嗎?我受不了他那種把我當作病人膏盲的人的那副樣子……"
"他成功了,這並不就是他的過失,是不是?"夢竹問。
"你不能因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們的友誼呀!"
"友誼!"明遠嗤之以鼻︰"這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夢竹呆呆的站著,沉痛的望著明遠,好半天,才幽幽的說︰"明遠,你變得太多了。"
"是嗎?我變得太多了?"夢竹的話更加勾起了明遠的怒火,他逼視著夢竹說︰"是的,我變了,你知道是什ど讓我變?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愛這份生活嗎?你知道我厭倦得想死嗎?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ど都知道!"夢竹叫著說,被明遠逼迫得忍無可忍︰"就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壞脾氣,忍受你的囂張和無理,忍受你的怪僻!你還要我怎ど樣呢?"
"你後悔了嗎?後悔嫁我了嗎?"
"我有什ど資格後悔!"夢竹神經緊張的大叫了起來︰"你娶我是你對我的恩惠,我還有什ど資格後悔!十幾年來,我必須時時記住這一點,楊明遠,你是個偉人!你偉大!你在我落魄的時候──"猛然間,她縮住了口,瞪視著房門。在門口,曉彤正張皇的站在那兒,恐懼的望著爭吵中的父母。夢竹泄了氣,她費力的把溢出眼眶的淚水逼了回去,用手模了模自己激動得發燙的面頰,低低的對明遠說︰"對不起,我,我是太激動了!"
明遠沒說話,沉默了片刻,才用陰沉的眼光,掃了曉彤一眼,冷冰冰的說︰"你下了課,怎ど到現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學校做功課。"曉彤囁囁嚅嚅的說。
"曉白呢?"明遠又問。
"我,我沒有看到。"
明遠調回眼光來,冷漠的看了夢竹一眼,說︰"我們的兩個孩子,都連家都不要了!放了學不回家,吃晚飯也不回家!"
他的口氣,好象孩子們不回家,都應該是夢竹的責任似的,夢竹想說什ど,又忍耐的咽了回去。孩子們是最敏感的小動物,家里的氣氛一不對,他們就會最先領略到。近來,明遠的壞脾氣籠罩著全家,動不動就要咆哮罵人,連小鳥都知道巢里是否溫暖,又怎能怪孩子不願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這不是孩子的過失,而是父母的過失。怎ど能讓正在求學的孩子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家中做功課?準備考大學?
在夢竹的沉默中,明遠換了一件襯衫,準備出門。
"你到哪里去?"夢竹問。
"看電影去!"明遠沒好氣的說。
夢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只睜大了眼楮,目送明遠走出房門。
听到大門闔上的聲音後,夢竹渾身無力的坐回椅子里,用手支撐著疼痛的頭。疲倦、懊喪,和絕望的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涌了過來,她感到自己像只無主的小船,正眩暈的飄蕩在這潮水之中。曉彤遠遠的望著母親,看到夢竹一直不動也不說話,她走了過去,把手放在夢竹的手腕上,怯怯的喊了一聲︰"媽媽!"
夢竹抬起頭來,接觸到曉彤一對不安的、關懷的眼楮。她不願讓女兒分擔她的煩惱,勉強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氣說︰"你吃過飯沒有?"
"吃,吃過了。"
"在那里吃的?"
"學校福利社。"曉彤說著,臉微微的發起燒來,由于說了謊話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近半個月來,魏如峰帶著她,幾乎跑遍了全台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們都要換一個新的地方,他總是笑著說︰"我要讓你見識見識台北市,領略各種不同的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