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曉白正赤果著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里拿著一本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的說︰"當心媽媽看到,又要挨罵!"
"噓!保密!"曉白輕聲說︰"姐,你試試看,這小說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ど傲慢與偏見,什ど小熬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踫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鹿死誰手!"
"百毒人魔?什ど公主?"曉彤不解的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童話差不多?"
"什ど?胡扯八道!"曉白輕蔑的掃了他姐姐一眼,對于曉彤的無知大感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于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獸,有一種叫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種蛇藏在袖子里,不知不覺的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踫到了邋遢書生……"
"什ど書生?"曉彤沒听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身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ど東西?"曉彤越听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髒,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里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踫著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共產黨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ど火箭飛彈的,只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著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惡心兮兮的有什ど好看。"
"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處了!"曉白頗為不悅的說。
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里一塞,順手抽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的走過曉白身邊,微蹙著眉,若有所思的靠進藤椅里。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著說︰"爸,我們體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的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曉彤捧著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ど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幾上,她輕輕的說了聲︰"爸爸,茶。"
"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曉白運動衫上的圖案出神,接著,就突然想起什ど似的問︰"曉白,你媽呢?"
"在廚房里。"
"飯還沒有好嗎?"
"就好了,"曉彤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著擺飯,一面低低的說︰"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ど?"夢竹問。
"好象有什ど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在飯桌上去。
"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的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程起飯碗來,卻怔怔的望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的看著明遠,她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遲遲不語,清□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里流動著清光,有什ど事使他興奮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
"怎ど了?有什ど事嗎?"終于,夢竹忍不住的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著夢竹。
"我今天在車站踫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的有些緊張,明遠的神秘態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
"什ど?"夢竹吃驚的說︰"王孝城他也在台灣?真的是他?"
"怎ど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踫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四十一年從香港到台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ど事?"
"你听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惑的說︰"好象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ど?"夢竹不信任的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月復。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朮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的說一句︰'藝朮家,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只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干,已經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
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遠,心里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ど都不在乎的灑月兌勁兒,整天嘻嘻哈哈的,無憂無慮的拉著明遠和她游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就這ど一會兒時間,明遠的情緒顯然已經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郁的眼楮顯示他那習慣性的憂郁癥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問︰"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的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ど都好了。今天在車站踫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為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的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里,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的掛著,露出了里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牆上水漬和油煙遍布、屋角蛛網密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里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了,王孝城固然是灑月兌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愛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余味卻蒼涼的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的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她壓迫過來,面對著飯碗,她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ど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