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了一口煙,他坐正了身子,決心不顧一切了。凝視著美嬋,他低低的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好好的听我。」
美嬋狐疑的望著他。
「一年半以前,」他慢慢的說︰「我認識了一對夫婦,丈夫生性殘酷而又勢利,太太很嬌柔弱小,我和那位太太談得很投機……」他咬著煙頭,有點兒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半天,才又接著說︰「那位太太看過我的小說,是個熱情、誠懇、思想和感情都很豐富的女人,我們談過好幾次,這使那個丈夫很生氣,于是,他虐待她,打她,使她痛苦,直到她病得幾乎死掉……」
美嬋仍然瞪著她的大眼楮,像在听一件別人的事情,她單純的頭腦還無法把這故事和她本身連在一起。
「那個太太被送進醫院,有好幾天,醫生和朋友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但是,她終于度過了危險,不過,她精神失常了,不認得任何人,她的丈夫就此和她離了婚,她此後一年多的日子,都在精神病院里度過。」
美嬋露出關懷的神色,這故事撼動她女性的、善良的心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憐憫。
「直到一個月以前,她的病才好了,出了院,于是……」
他頓了頓,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讓那煙霧橫亙在他和美嬋的中間。「有一個喜愛她的人,把她接出醫院,和她同居了。」
美嬋歪了歪頭,她的思想依然沒有轉過來,而且,完全沒有弄清楚,夢軒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講給她听。
「怎樣呢?」她問。
「噢,美嬋,你還沒听明白嗎?」夢軒嘆了口氣,深深的凝視著她。「我是來請求你諒解的,我希望你能同情她,也同情我,那麼,別過份的責怪我們……」
「你們?」美嬋愣愣的問。
「是的,我就是那個和她同居的男人。」
美嬋一唬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孔頓時變得雪白,瞪著夢軒,她囁囁嚅嚅的說︰「你──為什麼編出這個故事來騙我?你和她同居?我不相信,我完全不相信!」
「這是真的,美嬋,我向你發誓這是真的!」他拉住她。
「美嬋,我一點也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天知道,我多麼不願傷你的心,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告訴你,請求你原諒……」他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顫抖了。「尤其,請求你的同情……我決不會虧待你!」
美嬋糊涂了,心慌意亂了,而且,完全被嚇呆了!她從沒看過夢軒這樣激動和低聲下氣,這根本不是她所習慣的那個夢軒。但是,接著,那可怖的事實就撕裂了她,丈夫要遺棄她了,離開她了,別有所戀了。這種從來沒有威脅過她的事情竟在一剎那間從天上掉到她的面前,擊碎了她的世界,驚嚇得她手足失措。她愣愣的呆立了兩分鐘,才突然用手蒙住了臉,「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夢軒抱住了她,拍著她的背脊,痛苦的說︰「美嬋,你安靜一些,听我說,好嗎?」
「你不要我們了,是嗎?」美嬋邊哭邊喊︰「你另外有了女人,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不要活了!我還是去死掉算了!」
「美嬋,美嬋!別喊,別給孩子們听到,」夢軒蒙住了她的嘴。「我沒有說不要你,你仍然是我的太太,青不爭任何的名分,你懂嗎?」
美嬋掙扎著,哭著,喊著,不論夢軒和她說什麼,她只是又哭又叫,但是,她終于清楚了一些,拭著眼淚,她說︰「你討了個小老婆,是不是?你要我接受她,是不是?」
夢軒閉了閉眼楮,這樣說對青是殘忍的,但是,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
「她不會妨礙你什麼,美嬋,你們也可以不必見面,我每星期有幾天住在她那里,就是這樣。」他勉強的說︰「美嬋,你一直是那樣善良的,如果你能諒解這件事,我──」他深深的嘆息,眼楮里蒙上了淚霧︰「我說不出有多麼多麼感激你!」
美嬋的腦子又糊涂了,她從沒看過夢軒流淚,在她心中,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堅強的,如今竟這樣低聲下氣的哀求她,就使她滿懷驚慌了。驚慌之余,她又恐懼著失去面前這一切,但是,夢軒的千保證,萬解釋,和那說不盡的好話,終于使她相信生活不會變動,只要不變動,她對于別的倒沒有什麼需求,她一向就不大了解「愛情」這種玩意兒,也沒有這種感情上的需要,她認為男人只要供給她吃喝,給她買漂亮衣服,就是愛她了。何況,有錢的男人討姨太太,並不是從夏夢軒開始的。因此,在兩小時之後,夢軒終于說服了美嬋,使她接納了這件事實。為了安慰她,他這天沒有去碧潭,而帶著她和孩子們去看了一場她所喜愛的黃梅調電影,吃了一頓小陛子,還買了一串養珠的項煉送她。
但是,當他深夜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全心都是青的影子,他為解除的陰霾而快慰,為沒去她那兒而歉疚,听著身邊美嬋平靜的呼吸,他同樣對她有歉疚的情緒。他失眠了,感到被各種歉疚所壓迫的痛苦。望望窗外的滿天繁星,他喃喃的自語︰「誰能得到你所得到的?這是公平的,你應該支付一些什麼。因為你愛人而被愛,所以你必定要受苦。」
對青而言,一段嶄新的生命開始了。
從來沒有這樣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藍藍的天,綠綠的樹,白白的雲都沾染著喜悅與溫柔。清晨,倚著窗子听听鳥鳴,黃昏,沿著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里數數星星,什麼都美,什麼都令人陶醉。當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會飄過幾片烏雲,喜悅的歲月里也會突然浮起了輕愁。當夢軒不來的日子,她難免不想像著他與妻兒團聚在一塊兒的情景,而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愁苦。當他們相依偎的時刻,她又恐懼著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莊的大道,還是荊棘遍布的崎嶇小徑?當程步雲的偶然造訪,間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會覺得這種處境下,那可憐的自尊所受到的傷害……但是,這些烏雲都只是那樣一剎那,就會被和煦而溫暖的風所吹散了,吹得無影無蹤。在夢軒的熱情和照顧下,她呼吸,她歡笑,她歌唱,初次覺得自己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這天晚上,夢軒來了,一走進門,他擁著青說︰「我們出去吃晚飯,然後,我們去跳舞。」
「跳舞?」青有些意外。
「是的,會嗎?」
「只會慢的。」
「夠了。」
「我不知道你愛跳舞。」青說。
「事實上我並不愛,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人一高興就會手舞足蹈,可見跳舞是一種愉快的表現,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
「反正,我隨你安排,你說干什麼就干什麼。」青微笑著說。
「那麼,馬上準備吧!」
青到臥室里,換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滾銀邊的小外套,長發向來不需整飾,總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瀉。淡施脂粉,輕描雙眉,她在鏡子里對著夢軒微笑。夢軒扶著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頭發里,兩人靜靜地站立了好一會兒,微笑慢慢的從兩人的眼底里消失,代之的是突發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來,弄亂了她剛涂好的唇膏。她推開了他,兩人又在鏡子里相對微笑,痴痴的、傻傻的,像一對小女圭女圭。
終于,他們出了門,吳媽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的車子開走,夢軒的手扶在方向盤上,青的頭倚在他的肩上。吳媽的眼楮濕濕的,關上大門,她滿足的嘆了口氣,暗暗的想,如果青能夠養個兒子,那就再也沒有什麼缺陷了。在她單純的心目中,女人養了兒子,地位也就鞏固了,青到底不是夢軒的元配夫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