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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朦 第49頁

作者︰瓊瑤

在風雨中昏睡半日一夜,當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時,我真想就這樣長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處理,我勉強的爬起身來,換掉睡衣。機械化的梳洗和吃早飯,蓓蓓在我腳下繞著,我拍拍它,要媽媽好好喂它。這只失去主人的小狽,在無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養了。回想半年前,我還曾渴望有這樣一只小狽,而現在,它真的成為了我的,而是以這種方式成為了我的,望著它那掩映在長毛之下的黑眼珠,我嘆息了。出了家門,太陽很好,濕漉漉的地面迎著陽光閃爍,隔夜的風雨已沒有一點痕跡了。我到了「那邊」,阿蘭開了門就嘮叨︰「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會喂老爺吃飯,老爺一直發脾氣,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別吵,晚上我就給你算工錢!」我不耐的說。

到了爸爸房里,爸爸正躺在床上,睜著一對虎視眈眈的眼楮瞪著門口,一看到我,就咆哮的大叫了起來︰

「好呀!依萍!你想謀殺我嗎?」

「怎麼了?爸爸?」我問,走過去模模他枯干的手。「我不要那個臭丫頭服侍,她笨手笨腳什麼都弄不好!」爸爸叫著,揮舞著他的雙手。

「好的,爸爸,我馬上叫她走!」我說,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說︰「爸爸,你的腿能動嗎?」

「昨天還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說,瞪著我的臉︰「依萍,我是什麼病?」「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說出半身不遂的話。「爸爸,今天我送你到醫院!」「我不去醫院!」爸爸大叫︰「我陸振華從來沒有住餅醫院,我決不去!」「爸爸,」我忍耐的說︰「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輩子,醫院里隨時可以打針吃藥,而且你行動不方便,在家里連大小便都成問題!你又不要阿蘭服侍,我兩邊跑要跑得累死!」「為什麼不住進來?連你媽一起?」

我眯著眼楮看著爸爸,抬抬眉毛說︰

「當你有人服侍的時候,當你面前圍滿了人的時候,你把我們母女趕出去!現在,你需要我們了,我們就該搬進來了嗎?」爸爸氣得直瞪眼楮,眉毛凶惡的纏在一起。但是,他終于克制了自己,放開眉頭說︰

「好吧!依萍,算你強!」

「我去打電話給醫院,讓他們開車來接你!」我說。

到巷口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所有公立醫院都有人滿之患,這年頭,好像連生病都是熱門,一連幾個「沒病床!」使我泄氣到極點。最後還是一家教會醫院說可以派車來接。回到「那邊」,我叫來阿蘭,幫爸爸整理出一個小包袱來,因為我對爸爸的東西根本不熟悉。

車子來了,他們抬來擔架,把爸爸用擔架抬到車子上,我提著小包袱,跟在後面。當擔架從客廳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腦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陣不祥的預感使我渾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車,我吩咐阿蘭好好看著屋子,就跟著車子到了醫院。在醫院里,醫生診斷了之後,我付了住院費,爸爸被送進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錢還是何書桓前幾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費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對于和那麼多人共一個房間十分不慣,又咆哮著說他睡不來彈簧床,要醫院里的人給他換木板的——這是他向來的習慣。交涉失敗後,他就一直在生氣。當護士小姐又不識相的來干涉他抽煙斗時,他差點揮拳把那護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總算讓爸爸平靜了下來,我一直等到爸爸在過度疲倦下入睡之後,才悄悄的離開了醫院。沒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邊」。

現在已經用不著阿蘭了,因為醫生已告訴了我,爸爸在短期內決不能出院。我結清了阿蘭的工錢,看著阿蘭提著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廳里坐了下來,立即,四周死樣的寂靜像蛇一樣對我爬行過來,把我層層的卷裹住了。

我環視著室內,落地收音機上積了一層淡淡的灰塵,看來阿蘭一定有兩三天沒有做灑掃工作了。室內的沙發、茶幾、落地台燈……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帶著種被摒棄的、冷清清的味道。我試著找尋這屋子里原有的歡樂氣氛,試著回憶往日燈燭輝煌的情況,試著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語喧嘩的時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尋,我被這冷清孤寂所壓迫著,半天都無法動彈。終于我站起身來,向走廊里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聲音,使我嚇了一大跳,這咯咯聲單調而空洞的在整幢房子里傳播開來,使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的陰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里去,而直接進了爸爸的房間,坐在爸爸的安樂椅上,我開始強迫自己去面對目前的種種問題。爸爸病臥醫院,爾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夢萍也被遺棄在醫院中無人過問,現實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費用將如何解決?我回顧這空曠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只有一個辦法︰賣掉這幢房子!可是,要賣房子的話,這房中的家具、物品、衣飾、書籍等又如何解決呢?唯一的辦法,是把衣物箱籠等東西運到家里去,而家具,只好隨房子一起賣了。這麼一想,我就覺得必須趕快著手整理這房中的東西。但,當我站起身來,茫然失措地打量著各處,又不知該從何下手了。

最後,我振作了一下,決定先從爸爸的東西整理起,于是,我立即采取了行動,先找出了爸爸的鑰匙,打開了爸爸的衣箱,把散放在外面的衣物都堆進了箱子里。東西復雜而零亂,整理起來竟比預料的更加困難,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從壁櫥里拖出來,每一聲發出的重物響聲都會使我自己驚跳。箱子既行打開,滿屋都散放著淡淡的樟腦味,給我一種清理遺物似的感覺。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時的停下來默默出神。而每當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靜、空虛,就會立即抓住我,使我惶惑緊張而窒息。于是,我不得不趕快把自己再埋進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依稀听到一聲門響,我停了下來,側耳傾听,在院子里,彷佛有腳步聲正沿著水泥路向房子走來,接著,腳步聲沉重而緩慢的敲擊在磨石子地上,一步步的跨入了走廊。一剎那間,我覺得四肢發冷,雖然這是大白天,我卻感到四周陰氣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臉像特寫鏡頭般突然躍進了我的腦海。我迅速的站起身來,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擁在胸前,眼楮直瞪著門口,看有什麼怪物出現。于是,一個高大的人影排門而入,一對銳利而詫異的眼光冷冷的射向了我,我心中一松,吐了口長氣,怔怔的說︰「是你?」「這是怎麼回事?」進來的是失蹤多日的爾豪,他蹙蹙眉頭,望著地上散亂堆積的衣物箱籠。

「你不知道發生過的事嗎?」我問。

「我在報上看到媽出走的事。」他說,狐疑的望著我︰「爸爸呢?」「病了,」我說︰「今天我把他送進了醫院。」

「什麼病?」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我望著他,他的眉毛和眼楮多像爸爸!陸家的濃眉大眼!

「醫生說是心髒病再帶上血壓高。」

「很嚴重嗎?」「我想——是的。」他的眼簾垂下了幾秒鐘,然後又迅速的抬了起來,繼續望著我問︰「這屋子里別的人呢?如萍呢?阿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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