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吧!」何書桓沒有動,他凝視著我,眼光奇異而特別。一陣不祥的感覺抓住了我,使我渾身僵直而緊張起來,我回望著他,勉強的再吐出幾個字︰「不進去嗎?」他用手支在門上,定定的注視我,好久都沒有說話。風大了,雨意正逐漸加重,天邊是暗沉沉的。他深吸了口氣,終于開口了︰「依萍,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嗯?」我近乎申吟的哼了一聲,仰首望著烏雲正迅速合攏的天邊。我已經預感到他會說什麼,而緊張的在內心做著準備工作。「依萍,」他的聲音低而沉重︰「我們兩個做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沒有說話。
「依萍,」他帶著幾分顫栗,困難的說︰「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我從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條生命!依萍,說實話,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會不顧一切的來追求你。我們為什麼要糊里糊涂的賠掉如萍一條命?這事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是我殺了如萍。我想,我這一生,再也沒有辦法從這個痛苦的記憶中解月兌出來了。所以,我必須逃避,必須設法去忘記這件事,我希望我能夠重新獲得平靜。」他凝視我,把一只手壓在我扶著牆的手上。「依萍,你了解嗎?」「是的。」我用舌頭潤了潤干燥的嘴唇,輕聲的說。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他低低的,不勝淒楚的說︰「依萍,我真愛你。」他的話敲進了我的內心深處,我的眼眶立即濕潤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說︰
「你的計劃是——」「我想年底去美國,如果手續來得及,辦好手續就走。我告訴過你,我已經申請到一份全年的獎學金。」
「是的。」「依萍,你不會怪我?」
「怪你?當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說。
「你知道,依萍,我沒有辦法面對你,」他痛苦的搖搖頭。「你的臉總和如萍的臉一起出現,我無法把你們分開來,望著你就如同望著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嗎?依萍?在經過這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後,我們怎能再一起走入結婚禮堂?如萍會永遠站在我們中間,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歡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嗯。」我哼了一聲。「這樣做,我是不得已……」
「我了解。」「我很抱歉,請原諒我,依萍。」
多生疏的話!我把眼光從天邊的烏雲上調回來,停在他的臉上,一張又親切又陌生的臉!眼楮里燃燒著痛苦的熱情,嘴角上有著無助的悲哀。這就是何書桓?我熱戀了那麼久的何書桓?一度幾乎失去,而現在終于失去的何書桓?我閉閉眼楮,吸了口氣︰「你不需要請求原諒,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艱澀的說︰「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從現在起就分手,是嗎?」
他悲苦不勝的望著我。
「也好,」我虛弱的笑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頭,望著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楮來,濕潤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朧朧的凝注在我的臉上。「依萍,」他試著對我笑,但沒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愛。」
勇敢?我痙攣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麼軟弱!我盯著他,「書桓,別離開我。」我心中在無聲的喊著︰「別離開我,我孤獨,寂寞,而恐懼。書桓,別離開我!」我咬緊牙關,不讓心中的呼號迸出口來。「我這一去,」何書桓垂下眼楮說︰「大概一兩年之內不會回來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將來一定會有個很好的歸宿……」「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招待你到我的家里來玩。」我說,聲調出乎我意外的平靜︰「那時候,我可能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他微笑了,牽動的嘴角像畢卡索的畫,扭曲而僵硬。「我會很高興的接受你的招待,見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們在說些什麼傻話?多滑稽!多無聊!我嘗試著振作起來,嚴肅的望了望他。
「你大約什麼時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換言之,是下個月,或再下一個月。」
「是的。」「我想,我不會去送你了,」我說︰「我預祝你旅途順利。」
他望著我,一瞬間,他看來激動而慘痛,他握緊我的手,想說什麼,卻終于沒有說。掉開了頭,他松掉我的手,輕聲的說了句︰「你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沒有什麼再要你幫忙的地方了,謝謝你已經幫過的許多忙,謝謝你給過我的那份真情,並祝福你以後幸福!」我的語氣像個演員在念台詞。
「我不會忘記你的!」他說,眼眶紅了。「我永不會忘記你!」他眨動著充滿著淚的眼楮︰「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
「會有那一天嗎?」我祈望的問。
「或者。」他說。「有時候,時間會沖淡不快的記憶,會愈合一些傷口,是嗎?」「或者。」他說。我凝視他,淒苦的笑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疊不太少的鈔票,遞給我說︰「你們會需要用錢……」
「不!」我說︰「我們之間沒有感情的負欠,也沒有金錢的負欠,我們好好的分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錢!」
「你馬上要用錢,你父親一定要送醫院……」
「這些,我自己會安排的!」
「依萍,別固執!這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
「請你成全我剩余的自尊心!」我說。
「好吧!」他收回了錢。「假如你有所需要,請給我一個信,我會盡力幫忙,我走之後,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母親。」「你知道我不會,」我說︰「既然分手了,我不會再給你任何麻煩了!」「你還是那麼驕傲!」我笑笑,眼楮里凝著淚,他的臉在我的淚光中搖晃,像一個潭水里的影子。他的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們又對視片刻,他勉強的笑了一下說︰
「那麼,再見!依萍!」
「再見了!」我輕聲說。
「好好珍重——」「你也一樣!」再看了我一眼,他轉過身子走了,我靠在門上目送他。他走了兩三步,又回過頭來看我,我對他揮揮手,于是,他毅然的甩了一下頭,挺著胸,大踏步的走出了巷子。
當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見了,我才回身走進大門,把門關上,我用背靠在門上,淚水立即不受控制的傾泄了下來,點點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天上,隱隱的雷聲傳了過來,陰霾更重了,大雨即將來臨。
我走上榻榻米,媽媽問我︰
「書桓呢?——」「走了!」我輕聲的說。
「怎麼不留他吃飯?」「他以後再也不會在我們家吃飯了。」
「怎麼回事?你們又吵架了?」媽媽盯著我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吵!」我走過去,在媽媽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來,把頭靠在媽媽的膝上。窗外掠過一陣電光,雷聲立刻響了。「要下雨了,媽媽。」我靜靜的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更加不安了。
「這就是人生,不是嗎?媽媽?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開始就有結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媽媽,別再問了。」「你們這兩個孩子都有點神經病!叫人操透了心,好好的,又鬧別扭了,是不是?」我笑了笑,把頭更深的倚在媽媽的衣服里,淚水慢慢的滑下了我的面龐。窗外一聲霹靂,暴風雨終于來臨了。我眼淚模糊的望著窗外的風雨,腦中恍恍惚惚的想著書桓、如萍、夢萍、爾豪、爾杰、雪姨、爸爸、媽媽……像五彩的萬花筒,變幻莫定,最後卻成為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