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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朦 第6頁

作者︰瓊瑤

「請先寫一個自傳。」我沒有料到還有這樣一著,也只得提起筆來,把籍貫年齡姓名學歷等寫了一遍,不到五分鐘,就草草的結束了這份自傳。那男人把我的自傳拿過去,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點點頭說︰「不錯,不錯,陸小姐對文藝工作有興趣嗎?」

「還好。」我說,其實,我對文藝的興趣遠沒有對音樂和繪畫高。「唔,」那男人沉吟了半晌,從抽屜里拿出幾份刊物來,遞給我說︰「我們這刊物主要是以小說為主,就像這幾份這樣,你可以先看看。」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報,另標題為「現代新小說報」。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紅紅綠綠的印著一個半果的女人,小說的題目是《魔女》。我翻了翻,里面也有許多插圖,看樣子也是模仿高寶的畫,幾可和高寶的亂真。第二份小說題目是《粉紅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內容,我也可以猜到里面寫些什麼了。每份的後面,還堂而皇之的印著「東南雜志社出版」的字樣。那男人對我笑笑,說︰「我們現在就以出小說報為主,陸小姐如果有興趣,我們歡迎你來加入。至于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這些小說。坦白說,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幾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幾年前的舊雜志和報紙里翻出來的,把人名地點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艷刺激的東西,就成為一篇新的了。至于插圖呢,多數都是香港小說報和外國畫報中剪下來的。所以我們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輯為主,如果陸小姐自己能寫,當然更好了,寫這種故事不要什麼技巧,只要曲折離奇,香艷刺激就行了,現在一般人就吃這一套,我們這刊物銷路還挺不錯呢!」

他自說自話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對于抄襲前人的東西及偷取別人的插圖,好像還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覺得那些插圖像透了高寶的畫,原來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這種文藝敗類,站起身來,我急于想走,那人還在絮絮不停︰「我們這雜志一切草創,待遇嗎?暫定兩百元一個月,每個月要出四本小說報……」

「好,」我打斷了他︰「謝謝您,這工作對我不大合適,對不起,你們還是另外錄取別人吧!」

說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這偉大的「東南雜志社」,那男人錯愕的站著,大有不解之態。走出了巷子,我把手里那三份刊物丟進了垃圾箱,長長的吐了口氣。好,三個機會已經去掉了兩個,現在剩下的只有那個××公司了。看看表,已將近一點了,在一家台灣小陛子里吃了兩塊錢一碗的面,就算結束了我的午餐。然後,搭上公共汽車,在西門町下車,依址找著了那個××公司。

這是坐落在衡陽路的一座樓房,下面是家商行,並沒有××公司的招牌,我對了半天,號碼沒有錯,只得走進去詢問那個女店員,女店員立即點點頭,指示我從樓梯上樓去,我上了樓,眼前忽然一亮,這是間設備得很華麗的辦事處,里面有垂地的絨窗簾和漂亮的長沙發,還有三張漆得很亮的書桌。現在,屋里已經有了七八個打扮得十分艷麗的少女,在那兒等待著。靠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的辦事員,看到了我,他問︰「應征的?」「是的,」我點點頭。「請先登記一下。」他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印著姓名、籍貫、年齡各欄,我依照各欄填好了,那職員把它和一大疊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發說︰「你先等一等,我們經理還沒來,等我們經理來了要問話。」所謂問話,大概就是口試,我依言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一面百無聊賴的打量著另外那七八個應征的人,真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不過,大都濃裝艷抹得十分粗俗。我這一等,足足等了將近兩小時,到下午四點鐘,室內又添了六七個人,那位經理才姍姍而來。這經理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著大衣,圍著圍巾,進門後還在喊冷。那職員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把一疊卡片交給他,他接過卡片,取下了圍巾,滿脖子都是肥肉,倒是個標準的腦滿腸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楮來,對室內所有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這對眼楮居然十分銳利,那些女孩子們隨著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搔首弄姿起來。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後指著我說︰

「你!先過來,其余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間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我走過去,發現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態。當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對權威性的眼楮在我臉上逡巡了一個夠,然後問︰「你叫什麼名字?」「陸依萍。」他在那疊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張,問︰

「是這張嗎?」「是的。」他仔細的看了一遍,問︰

「高中畢業?」「嗯。」我應了一聲。他點點頭,看樣子很滿意,又望了我一會兒,他突然說︰

「請你把短外套月兌掉。」

我一愣,這算什麼玩意兒?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話月兌掉了短外套,我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頭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紅筆在我那張卡片上打了個記號,對我微笑著說︰

「陸小姐,你已經錄取了,下星期一起,到這兒來先受一個禮拜的訓練。待遇你不用擔心,每個月收入總在兩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這樣就算錄取了?既不考試也沒有測驗的問題,兩三千元一月,這是什麼工作?我呆了一呆,問︰

「我能請問工作的性質是什麼嗎?」

「你不知道?」他問。「不是招請女職員嗎?」我說。

「是的,也可說是女職員,」他說︰「事實是這樣,大概陰歷年前,我們在成都路的藍天舞廳就要開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們是在招請舞女。」

「唔,」那經理很世故的微笑著。「你不要以為舞女的職業就低了,其實,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經的……」

「可是,」我昂著頭說︰「我不做舞女,對不起!」我轉身就向門外走,那經理叫住了我︰

「等一下,陸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慮一下,我們這兒凡是錄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兩千元,等以後工作時再分期扣還。你先回去想想,我們保留你的名額,如果你改變意思想來,隨時可以到這兒來通知我們。」

「謝謝您。」我說,點了一個頭,毫不考慮就走下了樓梯。先借兩千元,真不錯!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錢,但是我再需要錢也不能淪為舞女!下了樓,走出商行的大門,站在熱鬧的衡陽街上,望著那些食品店高懸的年貨廣告,和那些服裝店百貨店所張掛的年關大廉價的紅布條,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涌起一陣酸楚。是的,快過年了,房東在催著我們繳房租,而家里已無隔宿之糧,我能再空著手回家嗎?一日的奔波,又是毫無結果,前面一大堆等著錢來解決的問題,我怎麼辦?搭上公共汽車,我到了方瑜家里。方瑜和我在學校中是最要好的,我們同是東北人,也同樣有東北人的高個子,每學期排位子,我們總是坐在一塊兒。她愛美術,我愛音樂,還都同樣是小說迷。為了爭論一本小說,我們可以吵得面紅耳赤,幾天不說話,事情一過,又和好如初。同學們稱我們為哼哈二將。高中畢業,她考上師大藝術系,跨進了大學的門檻。我呢?考上了東海大學國文系,學費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媽一個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讀書。所以考上等于沒考上。決定在家念書,第二年再考。第二年報考的第一志願是師大音樂系,術科考試就一塌糊涂,我既不會鋼琴,只能考聲樂,但我歌喉雖自認不錯,卻沒受過專門訓練,結果是一敗涂地!學科也考得亂七八糟,放榜後竟取到台中靜宜英專,比上次更糟,也等于沒考上。所以,方瑜進了大學,我卻至今還在混時間,前途是一片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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