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報復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說,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頭上和身上,我左右的閃避抵不過爸的迅速,有好幾鞭子抽在我的臉上,由于痛,更由于憤怒,眼淚涌出我的眼眶,我拚命的叫罵,自己都不知道在罵些什麼。終于,爸打夠了,住了手,把繩子丟在地下,冷冷的望著我說︰
「不教訓你一下,你永遠不知道誰是你的父親!」
我拂了拂散亂的頭發,抬起頭來,直望著爸說︰
「我有父親嗎?我還不如沒有父親!」
爸坐進了沙發,從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煙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憤怒顯然已經過去了。從茶幾上拿起了那八百塊錢,他遞給我,用近乎平靜的聲調說︰
「先把這八百塊錢拿回去,明天晚上再來拿一千五去繳房租和做衣服!」怎麼,他竟然慷慨起來了?如果我理智一點,或者骨頭軟一點,用一頓打來換兩千三百元也不錯,但我生來是倔強任性的!我接過了錢,望著爸和雪姨,雪姨還在笑,笑得那麼怡然自得!我昂了一下頭,朗聲說︰
「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陸振華的女兒!」我望著爸,冷笑著說︰「你錯了,兩千三百元換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們陸家的錢了!我輕視你,輕視你們每一個人!不過,我要報復的!現在,把你們這個臭錢拿回去!」說著,我舉起手里的鈔票,用力對著雪姨那張笑臉上扔過去。當這些鈔票在雪姨臉上散開來落在地下時,我是那麼高興,我終于把她那一臉的笑摔掉了!我回轉了身子,不再望他們一眼,就沖出了玻璃門。在院子里,我一頭撞到了剛從外面回來的爾豪身上,我猛力的推開了他,就跑到大門外面去了。
當我置身在門外的大雨中,才發現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記把雨傘帶出來,為了避免再走進那個大門,我不願回去拿。靠在牆上,我想到等我帶錢回去的媽媽,和她那一句親切而淒涼的話︰「如果拿到了錢,就坐三輪車回來吧!」我的鼻子一陣酸,眼淚就不受限制的滾了下來。于是,我听到門里面爾豪在問︰「怎麼回事?我剛剛踫到依萍,她像一只野獸一樣沖出去!」「管她呢!她本來就是只野獸嘛!」是雪姨尖銳而憤怒的聲音,接著又在大叫著︰「阿蘭!阿蘭!拿拖把來拖地!每次她來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兩扇紅門前面,鄭重的對自己立下了一個誓言︰
「從今以後,我要不擇手段,報復這棟房子里的每一個人!」翻起了外套的領子,我在大雨中向家里走去,雨水濕透了我的衣服和頭發。
第二章
我對著鏡子,把我齊肩的頭發梳整齊了,扎上一條綠色的緞帶,再淡淡的施了一層脂粉,媽說我這樣打扮看起來最文靜,而我就需要給人一個文靜的感覺。這已經是我謀職的第五天了,與其說是謀職,不如說是到處亂撞,拿著一大疊剪報,滿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車,淋著雨,各處踫釘子!今天也不會有結果的,我明明知道,卻不能不去嘗試。我手中有今天報上新刊登的幾個人事欄的啟事。第一則,是個私人醫院要征求一個護士。第二則,是個沒沒無聞的雜志社,要一個助理編輯。第三則,是個××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體健的未婚女職員。一切結束停當,大門呀的一聲被拉開了,媽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里提著把油紙傘,蒼白的臉上浮著個勉強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鄭太太那兒給你借了把傘來,不要再冒著雨跑吧,弄出病來就更麻煩了!你的鞋子已經修好了……巷口那老頭說,修鞋的錢以後再算吧。他……真是個好人呢!」
我看了媽一眼,她的臉色白得不大對頭,我忍不住問︰
「媽,你沒有不舒服吧?」「哦,沒有,我很好。」媽說,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可憐,我猜想,她的頭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鋪著的一張虎皮上坐了下來,這張虎皮是從北方帶出來的,當初一共有七張,現在只剩一張了。媽常常坐在這張虎皮上做些針線,寒流一來,媽的冬衣不夠,就裹著這張虎皮坐在椅子里,把虎皮的兩只前爪交叉的圍在脖子上。在我們這簡陋的兩間小房子里,只有從這張虎皮上,可以看出我們以前有過的那段奢華富貴的生活。
「媽,我或者可以借到一點錢,中午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晚上也一樣。我想到方瑜那兒去想想辦法。」方瑜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
媽媽望著我,好半天才說︰
「只怕借了錢也還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說︰「唉,真該一畢業就去學點打字速記的玩意兒,也免得無一技之長,高中文憑又沒人看得起。」我拿了油紙傘,走到玄關去穿鞋子,門外的天空是灰暗的,無邊無際的細雨輕飄飄的灑著,屋檐下單調的滴著水。媽又跟到門口來,看著我走出門,又走來幫我關大門,等我走到了巷子里,她才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
「能早點回來,還是早點回來吧!」
我瞅了媽一眼,匆匆的點點頭,撐開了傘,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線,應該先到那個私人醫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個巷子里,為了珍惜我口袋中僅有的那四塊錢,我連公共汽車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巷子,又黑又暗又狹窄,滿地泥濘,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個巷子中七轉八轉,弄了滿腿的泥,終于找到了那個醫院,是一座二層樓的木板房子,破破爛爛的,門口歪歪的掛著一個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寫的是︰
「福安醫院—留日博士林××
專治︰花柳、淋病、下疳、陽痿、早泄」
旁邊還貼著個紅條子,上面像小學生的書法般歪歪倒倒的寫著幾個字︰「招見習護士一名,能吃苦耐勞者,學歷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氣,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立即掉轉身子走回頭路,這第一個機會,就算是完蛋了!把這張剪報找出來丟進路邊的垃圾箱里,再從泥濘中穿出巷子,看看手表,已將近十一點了。現在,只有再去試試另外那兩個地方了,先到那個雜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干脆還是安步當車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轉八轉,這雜志社也在一個巷子里,也是個木造樓房,門口的牌子上寫著五個龍飛鳳舞的字︰
「東南雜志社」
老實說,我就從沒看過什麼東南雜志,但,這五個字卻寫得滿有氣派,或者是個新成立的雜志也說不定。我模模頭發,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門。事實上,那扇門根本就開著,門里是一間大約四個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房里塞著一張大書桌和一張教室用的小書桌,已經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了。在那大書桌前面,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男人,穿著件皮夾克,叼著香煙,看著報紙,一股悠閑勁兒。听到我敲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看看我,懷疑的問︰「找誰?」「請問,」我說︰「這里是不是需要一個助理編輯?」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來,一疊連聲說︰「請進,請進。」我走了進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張小書桌前坐下,拿出一張稿紙和一支原子筆給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