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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第46頁

作者︰瓊瑤

「該進來了吧,美婷?」

「哦,媽!」女兒受驚的回過頭來,紅著臉笑笑。笑容里有著羞怯、興奮和薄薄的一層歉意。

思虹看著女兒跨進門來,在室內明亮的燈光下,她敏銳的審視著美婷,從她的眉梢,一直到她的衣角。一面關切的問︰「到哪里去玩的?」「看電影。」「看電影看到這麼晚?」思虹狐疑的說。

「哦,媽。」美婷把面頰對她靠了過來,像個小女孩撒嬌般的說︰「每一次我回家你都要審我!」

思虹注視著美婷的肩頭,在她肩上的衣服上面,正沾著一根青草,思虹心中一震,輕輕的拿下了這根草,沉思的站著。美婷渾然不覺母親的異樣。她吻了吻母親的面頰,用一種沉浸在幸福里的聲調,嘆了口氣說︰

「唔,我睏了,媽媽,再見!」

她向自己的臥室走去,思虹目送她隱進臥室的門里,依然執著那根青草發愣。臥室門又開了,美婷換了睡衣走了出來,倚在門上,看著母親說︰

「媽,你覺得小林怎麼樣?」

「很好呀!」思虹說。「如果,如果,」美婷吞吞吐吐的說︰「我和他結婚,你不反對嗎?」「怎麼?」思虹吃了一驚︰「他——」

「他今天向我求婚了。」

「哦。」思虹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忽然間,她感到渾身的緊張松懈了下來,而在松懈之中,另一種傷感中混雜著喜悅的情緒又油然而生。她呆呆的木立著,無法思想也不能行動。美婷不安的說︰「媽,你不贊成嗎?」「哦,不,」思虹大夢初覺的說︰「很好,我是說,那很好。」

女兒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擁抱了她一下,低低的、羞澀的說︰「謝謝你,媽媽,好媽媽。」

說完,她轉身跑進了臥室,關上了房門,自己去獨自享受她的喜悅了。思虹全身無力的走到窗前坐下。手中還握著那根青草,心里恍恍惚惚、朦朦朧朧的,像置身于夢中。

她又听到風吹蕉葉的聲音了,簌簌的,瀟瀟的,擾亂了人的心境。像帶來了什麼,又像帶走了什麼。她想起了前人的一闋詞︰

「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夜,更深了。芭蕉葉仍然在簌簌的響著.

旭琴

窗外,飄著幾絲細雨。

天已經黑了,只要再過幾分鐘,窗外那些朦朧的樹木都將看不清楚了。旭琴握著筆,抬頭對窗外灰暗的天空沉思的看了一會兒,又俯下頭去,迅速的在稿紙上寫了下去。

這篇小說正寫到了高潮的階段,每次都是這樣,一寫到高潮的地方,旭琴就感到像有一百只小鹿在她胸中沖撞,成串的辭句擁擠在她腦海里,使她喘不過氣來。于是,她會忘掉了周圍的一切,只想拚命寫,快點寫,以使她的手追得上她飛馳著的思想。天更黑了一些,旭琴不經心的伸手開亮了桌上的台燈,仍然在稿紙上寫著。台燈昏黃的光線籠罩著她︰一個瘦小的女人,有著披拂的長發和一張略顯蒼白的面孔。

木板門被「呀」的一聲拉開了,旭琴吃驚的直起了身子,像被誰打了一棍似的。回過頭去,她看到季文瘦長的身影站在門口,正在慢吞吞的月兌掉雨衣和鞋子。「是你嗎?季文?嚇了我一跳!」旭琴說,閃動著一對顯得深奧的眼楮,這對眼楮是她臉上最美麗的一部分。

「嚇了你一跳?我希望你不是在寫恐怖小說!」季文走上榻榻米,跨進屋子里,疲乏的伸了一個懶腰,在椅子中坐了下來。他年約三十四、五歲,但看起來還要蒼老一些,鬢邊已經有了幾根白發。他不是一個漂亮的男人,但他卻很有「男性」的氣概。他有一張瘦長的臉,嘴角上有兩條深深的皺紋,眼楮很有神采,但卻常常帶著點憂郁氣息。兩道眉毛很黑很濃,但在眉心間,卻有無數直線條的皺紋,證明了他的眉毛並不是經常展開的。旭琴常說他有點像美國電影明星亨弗萊褒嘉。他望著旭琴說︰「寫完了嗎?」

「啊,還沒有!你要是餓了的話,碗櫥里有面包和果子醬,今天晚飯馬虎點吧,就吃面包抹果子醬好了。我今晚必須趕完這篇小說,婦女周刊已經來催了三次了。」旭琴說,一面轉過身子去望著面前的稿紙。

屋子里有一股陰暗而潮濕的味道。季文伸直了腿,把頭枕在椅背上,默默的望著窗外的天空,雨仍然在下著,天空是一片暗淡的灰黑色。旭琴讓自己的思想跟著小說的角色跑,這故事中的女主角有一個悲慘的身世和遭遇,雖然故事是虛構的,但,旭琴覺得自己已經被自己的小說所感動了。她以一種近乎沉迷的情緒去寫這篇小說,直到季文喊她,她才驚醒的抬起頭來。季文正站在她身邊說︰「已經快九點了,你不想吃點東西嗎?」

「不!等下我自己會去吃的,你吃過了?」「早吃過了!」旭琴又埋頭在她的小說里,屋子中充滿了寂靜。季文在旭琴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後默默的走開,開始給他的學生改練習本。夜深了,風從窗子中吹了進來,旭琴感到一陣涼意,她拉了拉毛衣的衣襟,在稿紙上寫下了最後的幾個字。然後滿足的,長長的嘆了口氣。把散亂的稿紙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又從頭把小說看了一次,才在首頁的題目下簽上自己的筆名「艾文」。這筆名是她十年前就采用了的,那時她正和季文如醉如痴的戀愛著。把稿子疊好了,封進了信封里,她伸了個懶腰,感到幾分疲倦,而且餓了。桌子上還堆著一疊待回的讀者的信件,她隨手抽出了幾封來看了看,都是一些青年們來的信,充滿了稚氣的、崇拜的句子。她是一個成功的女作家,尤其擅長于寫悲劇,許多讀者都會在信中寫︰「看了你的小說,我不能不流淚。」「我真為你故事中的主角而難受,你為什麼要給他們這麼悲慘的結局呢?」看了這些信,旭琴常會感到一陣虛榮心的滿足。手表上已經十二點半了,旭琴站起身來,到廚房里去找了點東西吃了。然後走進臥房,季文已睡了。她走到床前,拉開了帳子,季文正熟睡著。他的睡相像一個孩子,眉毛舒展著,嘴角微微的翹著。旭琴注視著季文,她和他已經結婚八年了,她愛他。雖然他並不漂亮,但他是個吸引人的男人,她常感到他渾身都帶著一種磁性,這是她不會描寫的,也就是由于這一點,她會擺月兌了許多其他的男人的追求而嫁了他。

季文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眉毛微微的蹙了起來,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說什麼。旭琴把耳朵湊近了他的嘴,傾听他的囈語,她听到斷續的幾個字︰

「旭琴……不……不要再寫了!」

她笑了笑,和衣躺了下去,睡在他的身邊。

「旭琴,你看,窗外的天氣這麼好,難得今天又是星期天,我們老待在家里,人都要發霉了,你贊不贊成到郊外去走走?」季文從鏡子里望著旭琴說,一面在刮著胡子。

「到哪兒去呢?」旭琴不大起勁的問。

「碧潭怎麼樣?可以劃劃船,要不然到烏來去看瀑布!」

「都是去過的地方,也沒有什麼好玩。而且,我還要寫一篇東西給……」「不要一天到晚寫吧!你難道不會厭倦嗎?」

「厭倦?寫作永遠不會厭的,你听說過畫家對于畫畫厭倦的嗎?這是一種興趣,一種愛好,就好像你教了十年書,仍然對教書感興趣一樣!」旭琴加重語氣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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