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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第39頁

作者︰瓊瑤

「你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健群問。

「我不知道,」我喃喃的說︰「我真的不知道。」

健群凝視我,然後說︰

「你同意我們先訂婚嗎?」

「我們是兄妹。」我隨手抓來一個藉口。

「我姓羅,你姓徐,算什麼兄妹,我已經查過了,我們是絕對可以結婚的。」「等——我大學畢業!」

他望著我,皺攏了眉頭,接著,他就放掉了我,回頭向門外走,一面說︰「希望我寒假回來的時候,情況能夠變好一點。」

寒假很快就來臨了,我們的情況並沒有變好,相反的,那種緊張的情形卻更嚴重,他變成了對我的壓力,他越對我熱情,我就越想逃避。而在內心深處,我又渴望著接近他。我自覺像個精神分裂的患者,當他疏遠我時我想念他,當他接近我時我又逃避他。這種情況造成的結果是他性情惡劣,脾氣暴躁,隨時他都要發脾氣,事後再向我道歉。我則神經緊張,衷心痛苦。我無法解除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犯罪感。媽媽那蒼白的臉,和突出的眼楮飄蕩在任何地方,監視著我與他。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成大。四年大學生活,一縱即逝。我依然經常回高雄和健群見面,依然維持那種緊張而膠凍的狀態。健群已經畢業,為了我,他放棄了北部很好的工作,而在南部一個公營機構中當了小職員。一葦也常常來我們家,他不再教我功課,卻常常坐在我們的客廳中,看報紙,听唱片,一坐三四小時悶聲不響。誰也不知他的來意,他也不要人陪他,仿佛坐在我們的客廳中很能自得其樂。有一次,健群狐疑的說︰「這家伙八成是在轉思筠的念頭!」

我失聲笑了,因為我怎麼都無法把一葦和戀愛聯想在一起。可是,健群卻留了心,下次一葦再來的時候,健群就故意在他面前表示對我親熱,甚至于攬我的腰,牽我的手。但,一葦卻神色自若,恍如未覺。于是,我們就都不在意他了。

一晃眼,我已大學畢業。那天,我們全家開了一個圓桌會議,討論的中心,是關于我和健群的婚事。看他們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我又強烈的不安起來。我縮在沙發椅里,垂著頭,咬著大拇指的手指甲,一聲也不響。他們談得越高興,我就越惶惑。最後,萱姨說︰

「我看,就今年秋天結婚算了,把健群現在住的那間房子改做新房,反正房子大,小夫婦還是和我們這老夫婦住在一起吧,大家熱鬧點兒。」「我想到一個問題。」爸爸笑著說︰「添了孫子,叫我們爺爺女乃女乃呢?還是外公外婆呢?」

于是,他們都大笑了起來,似乎這問題非常之好笑。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那種惶恐的感覺愈加強烈。忽然間,一股寒氣爬上了我的背脊。我茫然四顧,又感到媽媽的眼楮!冷汗從我發根中冒出,我的手變冷了。于是,我猛的跳了起來,狂喊了一聲︰「不!」所有的人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我領略到自己的失態,囁嚅著說︰「我——我——暫時不想談婚姻。」

健群盯著我,問︰「思筠,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不想結婚。」我勉強的說。

健群的臉色變白了,他的壞脾氣迅速發作,咬著牙,他冷冷的望著我說︰「你不是不想結婚,你只是不想嫁給我,是不是?我知道了,你在大學里已經有了稱心如意的男朋友了,是不是?你不願嫁給我!是不是?」我頭上冷汗涔涔,心中隱痛,我掙扎著說︰

「不,不,不是……」「思筠,」爸爸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萱姨一直以研究的神情冷靜的望著我,這時,她忽然溫和的說︰「思筠,你的臉色真蒼白,你不舒服嗎?如果我建議你去看看醫生,你反不反對?」

「醫生?」我皺著眉問。

「是的,我有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是個心理醫生,如果你去和他談談,把你心中的問題告訴他,我想,他一定會對你有點幫助。」我望著萱姨,突然爆發了一股強烈的怒氣,我站起身,直視著她的臉,心中翻涌著十幾年來積壓已久的仇恨,這仇恨被萱姨一句話引動,如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止,我大聲的叫了起來︰「我知道,你們以為我有神經病!以為我和媽媽一樣瘋了!我不嫁健群,就是我有病,是嗎?我為什麼該一定嫁給他?你們認為我是瘋子,是嗎?你們錯了,我不會嫁給健群,我永不嫁給他!我恨你們!你們三個人中的每一個!我恨透了!恨透了!恨透了!」我蒙住臉,大哭了起來,返身向我的房間跑,跑了一半,我又回過頭來,指著萱姨說︰「你不用逼我,你和爸爸使媽媽受刺激而瘋狂,而死亡,你們是一群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我恨了你們十幾年了!你現在想再逼瘋我?我不會瘋!我永不會瘋!」我跑進屋內,關上房門,眼前金星亂迸,腦中轟然亂響。扶著門把,我的身子倚著門往下溜,終于躺倒在地板上,昏昏然失去了知覺。

我病了一段時期,發高燒,說囈語。在醫院里,我度過了整整一個秋天。當我恢復知覺之後,我是那樣期望能見到健群,但是他從沒有到醫院里來看我,失望和傷心使我背著人悄悄流淚。可是,爸爸來看我時,我卻絕口不提健群。爸爸常到醫院來,萱姨卻一次也沒來過。對于我上次的那番話和健群與我的婚事,爸爸都小心的避免談及。當爸爸不來的時候,我就寂寞的躺在白色的被單中,瞪視那單調而淒涼的白色屋頂。于是,一天,一葦來了。他坐在我的床前達三小時,說不足五句話。但,我正那麼空虛寂寞,他的來訪仍然使我感動得熱淚盈眶。然後,當他起身告辭時,卻突然冒出一句意外的話來︰「思筠,你病好了,我們結婚吧。」

我一愣,他的神色安靜而誠懇,斯文儒雅的面貌像個忠厚長者。我愣愣的說︰「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不錯,」他點點頭︰「怎樣?」

我呆呆的望著他,這個求婚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可是,想起健群居然不來看我,想起萱姨的仇恨,想起那個我極欲逃避的「家」。我流淚了,在淚眼婆娑中,我默默的點了頭。

我的病好了,形銷骨立。我原本就太瘦弱,如今更是身輕如燕,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出了院,我回到家里,竟然沒有看到健群,萱姨仍然用一貫的溫和來待我,也不再提起健群。冬天,我和一葦結了婚,健群沒有參加婚禮。直到我婚後,爸爸才透示我,自從我發脾氣大罵的那一天起,健群就離家遠走,一直沒有消息。

婚後的一天,爸爸來看我,在我的客廳中,他執著我的手,誠摯的說︰「思筠,你母親不是因為萱姨而瘋的,她是為了一個男人。」「爸爸!」我叫︰「你說謊!」

爸爸搖搖頭,深深的望著我說︰

「那是真的。思筠,你母親不應該嫁給我,那是一樁錯誤的婚姻,她一點也不愛我。她原有個青梅竹馬的情人,但她的父親卻做主讓她嫁了我,我們婚後沒有一絲一毫的樂趣,只是雙方痛苦。你母親是個好人,是個有教養的女人,教養和道義觀使她不能做出對不起我的事,而她又無法抗拒那個男人……思筠,你慢慢會了解的,她把自己禁制得太嚴了,她思念那個人,又覺得對不起我,長期的痛苦造成了精神的分裂。至于萱姨,那是你母親精神失常之後,我才接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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