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權拆這封信!」
「是我的父親寫來的,不是你的父親!」我生氣的說。
「你以為我希奇他做我的父親!」他對我嗤之以鼻︰「不過,你沒有資格拆我的信。」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氣憤。
「我高興拆就拆,你不是我們家的人,你媽媽也不是,你是個雜種。」他用怒目瞪我,雙手握著拳,欲伸又止。
「你是個小瘋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你媽媽是瘋子,你也是瘋子!」
我站著,我不大會吵架,委屈一來,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淚,于是,我開始抽抽噎噎的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氣,越氣就越說不出話,而眼淚就越多了。我的眼淚顯然收了效,健群放開了握著的拳頭,開始不安起來,他聳聳肩,想裝著對我的哭滿不在乎,但是失敗了。他對我瞪瞪眼,粗暴中卻透著忍耐的喊︰「好了好了,我又沒有說什麼,只會哭,一來就哭,讀中學了還哭!」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後,我終于憋出一句話來︰
「我媽媽就是因為你媽媽的原因才瘋的,你們都是劊子手!」說完,我掉轉頭,走回我的房里,關上了門。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內,沒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里來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斷,電光在黑暗的河面閃爍,不到晚上九點,電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我蜷縮在床角,凝視著窗外的閃電,和那傾盆而下的雨滴。下女給我送了一支蠟燭來,燈光如豆,在穿過窗隙的風中搖曳。我躺著,許久都無法成眠,听著風雨的喧囂,想著我那瘋狂而死的媽媽,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朧睡去。我立即受到惡夢的困擾,我那瘋子媽媽正披著頭發,瞪著死魚一樣的眼楮,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繭。我狂喊了起來,掙扎著,大叫著……于是,我听到一聲門響,接著,有兩只手抱住了我,粗魯的搖我,我醒了。睜開眼楮,我發現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彎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楮迫切的盯著我,不停的拍著我的背脊︰
「沒事了,思筠,沒事了,思筠。」他反復的說著。
我不叫了,新奇的看著他,于是,他也停止了說話,呆呆的望著我,他的眼楮看來出奇的溫柔和平靜,還混合了一種特殊的感情。然後,他把我平放在床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巴上。站在床邊,低頭凝視我。電還沒有來,桌上的蠟燭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臉隱顯在燭光的陰影下,神情看來奇異而莫測。接著,他忽然對我微笑了,俯頭吻吻我的額角,像爸爸常做的那樣,輕聲的說︰
「沒事了,睡吧。雨已經停了。」
可不是嗎?雨已經停了。我闔上眼楮,他為我吹掉了蠟燭,輕悄的走出去,關上了房門。
這以後,我和他的關系忽然變了,他開始像一個哥哥般待我,但他也會嘲謔或戲弄我。時間飛逝,轉瞬間,我已長成,而他也踏入了大學之門。
他考上了台大,到北部去讀書了,我仍然留在高雄家中,我十七歲那年,認識了一葦。
一葦,那是爸爸一個朋友的兒子,家庭殷富。那時,他剛剛大學畢業,在他父親的公司中做事,卜居于高雄。由于我正困擾于大代數和物理化學等沉重的功課,他被請來做我的義務家庭教師。他和健群有一點相似,都是瘦高條的個子,但健群固執倔強,他卻溫文秀氣,戴著副近視眼鏡,不苟言笑。每日準時而來,對我督責之嚴,宛若我的父兄。他恂恂儒雅,極為書卷氣,和健群的暴躁易怒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我從來沒有把我少女的夢系在他的身上,因為他太嚴正不阿,缺乏羅曼蒂克的味道。十八歲,那是豐富的一年。暑假中,健群由台北歸來,那天我正巧不在家。回來的時候,爸爸告訴我︰
「健群來了,在你的屋里等你呢!」
我跑進屋內,健群正坐在我的書桌前面,偷看我的日記。我喊了一聲,沖過去搶下日記本來,嚷著說︰
「你不許偷看別人的東西。」
他站起來,拉開我的雙手,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後把我拉近他,凝視著我的臉,說︰
「你就是心事太多,所以長不胖。」
說完,他又笑了起來︰
「還做不做惡夢?」「有的時候。」「是嗎?」他注視我,吸了口氣說︰「你好像永遠是個孩子,那樣怯生生,弱兮兮的。但,我等不及你長大了。」于是,他忽然吻住了我。這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我一點都不驚訝,因為我早有預感。可是,當他和我分開後,我一眼看到悄然從門口退開的萱姨,和她臉上所帶著的微笑,我竟然莫名其妙的寒栗了。我開始明白,我和健群的事,爸爸和萱姨間已有了默契,而早就在等待著了。這使我微微的不安,至于不安的確切原因,我也說不出來。可是,當夜,那恐怖的夢境又捉住了我,媽媽的臉,媽媽的眼楮,媽媽的狂叫……
從夢中醒來,我坐在床上沉思,在浸身的冷汗和毛骨悚然的感覺里,我覺得我那死去的媽媽正在阻止這件婚事,我仿佛已听到她淒厲的聲音︰
「思筠!你不能嫁給仇人的兒子!思筠!你不能接近那個男人!」于是,在那段時期里,我迷迷茫茫的陷在一種情緒的低潮中,我提不起興致,我高興不起來,整日整夜,我都和那份抓住我的惶恐作戰。也因為這惶恐的感覺,使我無法接近健群,每當和他在一起,我就會模模糊糊的感到一種恐怖的陰影,罩在我們的頭上,使我昏亂,使我窒息。
我的冷淡曾那麼嚴重的激發了健群的怒氣,他胡思亂想的猜測我冷淡他的原因,而莫名其妙的發我的脾氣。他個性執拗而脾氣暴躁,一點小小的不如意就會使他暴跳如雷。一天,他堅邀我去大貝湖玩,我不肯,他竟抓住我的兩只手臂,把我像撥浪鼓似的亂搖,一直搖得我的頭發昏,他才突然停止,而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喃喃的說︰
「對不起,思筠,對不起。」
整個的暑假,我們就在這種易怒的,緊張的氣氛中度過。在這段時期,一葦仍然天天來教我的功課,健群和他談不來,背地里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鐘擺」。說他的一舉一動,都和鐘擺一樣的規律。暑假結束,健群又束裝準備北上。奇怪的是,我非但沒有離情之苦,反而有種類似解月兌的快樂。他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在我的房間中,他猛烈的吻我,我被動而忍耐的讓他吻,但,卻隱隱的有犯罪的感覺。下意識中,我覺得我那瘋子媽媽正藏匿在室內的一個角落,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這使我對接吻厭惡,仿佛這是個刑罰。于是,忽然間,健群推開我,望著我說︰
「你是怎麼回事?」「沒有什麼嘛。」我說。
他凝視我,研究的在我的臉上搜索。
「有時,我覺得你是個毫無熱情的小東西,」他說︰「你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我瞠目不語。「思筠!」他把我的手壓在他的心髒上。「你知道我愛你嗎?」我點點頭。「那麼,你愛我嗎?」我張大了眼楮望著他,半天都沒有表示。他顯得不耐煩了,他一把拖過我,用兩只手捧住我的臉說︰
「如果你弄不清楚,就讓我來告訴你吧!讓我來教你如何戀愛,如何接吻。」他的頭對我俯過來,狂熱而猛烈的吻住了我,那窒息的熱力使我癱軟無力,我不由自主的反應著他,不由自主的用手環住他的脖子。我感到心境一陣空靈,仿佛正置身于飄然的雲端……但是,我忽然打了個寒戰,推開了他,我環顧著室內,我又覺得媽媽正在室內,恐怖使我汗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