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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窗外 第15頁

作者︰瓊瑤

「假如沒有提議了,我們就在這幾個地方表決一個吧!」

「老師,還有!」程心雯跳起來說︰「獅頭山!」

班上又大大的議論了起來,因為獅頭山太遠,不能一天來回,必須在山上過一夜。康南說︰

「我們必須注意,只有一天的假期,不要提議太遠的地方!」程心雯泄氣的坐下來,把桌子踫得「砰!」的一聲響,嘴里恨恨的說︰「學校太小氣了,只給一天假!」說著,她望望依然在玩弄鉛筆的江雁容說︰「喂喂,你死了呀,你贊成到哪兒?」

江雁容抬抬眉毛,什麼話都沒說。程心雯推她一下說︰

「一天到晚死樣怪氣,叫人看了都不舒服!」然後又嚷著說︰「還有,日月潭!」全班嘩然,因為日月潭比獅頭山更遠了。康南聳聳肩,說了一句話,但是班上聲音太大,誰都沒听清楚。程心雯突然想起她是風紀股長來,又爆發的大喊︰

「安靜!安靜!誰再說話就把名字記下來了!要說話先舉手!」立即,滿堂響起一片笑聲,因為從頭開始,就是程心雯最鬧。康南等笑聲停了,靜靜的說︰

「我們表決吧!」表決結果是烏來。然後,又決定了集合時間和地點。江雁容這才懶洋洋的坐正,在班會記錄本上填上了決定的地點和時間。康南宣布散會,馬上教室里就充滿了笑鬧聲。江雁容拿著班會記錄本走到講台上來,讓康南簽名。康南從她手中接過鋼筆,在記錄本上簽下了名字。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這張蒼白而文靜的臉最近顯得分外沉默和憂郁,隨著他的注視,她也抬起眼楮來看了他一眼。康南忽然覺得心中一動,這對眼楮是朦朦朧朧的,但卻像含著許多欲吐欲訴的言語。江雁容拿著記錄本,退回了她的位子。康南把講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業本拿了,走出了教室,剛剛走到樓梯口,突然听到身後有人喊︰「老師!」他回頭,江雁容局促的站在那兒,手中拿著一個本子,但臉上卻顯得不安和猶豫。「交本子?」他問,溫和而鼓勵的。

「是的,」江雁容大膽的看了他一眼,遞上了本子說︰「日記本,補交的!」康南微微有些詫異,日記本是學校規定的學生作業之一,但江雁容從來沒有交過日記本。他接過了本子,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慢慢的走開了。他拿著本子,一面下樓,一面混亂的想著江雁容那個凝眸注視。

回到了宿舍里,康南關好房門,在桌前坐了下來。燃上了一支煙,泡了一杯茶,他打開了江雁容的日記本。在第一頁,他看到下面的幾句話︰

「老師︰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記載它,並非為了練習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

翻過這一頁,他看了下去,這是一本新奇的日記,她沒有寫月日,也沒有記時間,只一段段的寫著︰

「是天涼了嗎?今天我覺得很冷,無論是學校里,家里,到處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經來了!

代數考卷發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媽媽說︰‘弟弟妹妹都考得好,你為什麼不?’我怎麼說呢?怎麼說呢?分數真是用功與否的代表嗎?

妹妹回來晚,媽媽站在大門口等,並且一定要我到妹妹學校里去找,幸好妹妹及時回家,笑笑說︰‘和同學看電影去了!’媽媽也笑了,問︰‘好看嗎?’

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課,媽媽說︰‘考不上大學別來見我!’我背脊發冷,冬天,真的來了嗎?

生活里有什麼呢?念書,念書!目的呢?考大學!如此而已嗎?

弟弟畫了張國畫,爸爸認為是天才,要再給他請一位國畫老師。他今天頗得意,因為月考成績最低的也有八十五分,我的成績單怎麼拿出來?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們的天份分一些給我!好爸爸,好媽媽,把你們的愛心分一些給我!一點點,我只乞求一點點!

媽媽︰別罵我,我又考壞了!以後絕不再偷寫文章了,絕不胡思亂想了,我將盡量去管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張獎狀回來,媽媽說︰‘叫我怎能不偏心,她是比別人強嘛!’

思想像一只野馬,在窗外馳騁遨游,我不是好的騎師,我握不住韁繩。誰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誰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事一件,不是嗎?我怎樣排遣自己呢?我是這樣的空虛寂寞!

和爸爸嘔氣,不說話,不談笑,這是消極的抗議,我不屬于爸爸媽媽,我只屬于自己。但生命卻是他們給的,豈不滑稽!

渺小、孤獨!我恨這個世界,我有強烈的恨和愛,我真想一拳把這個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氣,用飯碗砸我,誤中小妹的頭,看到小妹頭上冒出的鮮血,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我心中流出了百倍于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對不起你,我多願意這個飯碗砸在我頭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為什麼不瞄準?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爸爸媽媽,別生我的氣,我真的愛你們!真的!可是,我不會向你們乞求!

我怎麼辦呢?」

康南放下了這本日記,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蒼白的臉,和那對朦朦朧朧,充滿抑郁的眼楮。這日記本上一連串的「我怎麼辦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獨而無助的喊著。這句子深深的打進了他的心坎,他發現自己完全被這個小女孩(是的,她只是個小女孩而已。)帶進了她的憂郁里,望著那幾個「我怎麼辦呢?」他感到為她而心酸。他被這個女孩所撼動了,她不把這些事告訴別人,卻把它捧到他的面前!他能給她什麼?他能怎樣幫助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襯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這個小女孩攬在胸前,給她一切她所渴求的東西!假如他是參孫,他會願意用他的大力氣給她打出一個天地來。可是,他只是康南,一個國文教員,他能給她什麼?

他把日記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筆來,在日記後面批了四句話︰「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與之豈不羞?果有才華能出眾,當仁不讓莫低頭!」寫完,他的臉紅了,這四句話多不具體,她要的難道就是這種泛泛的安慰和鼓勵嗎?他感到沒有一種評語能夠表達自己那份深切的同情和心意。望著面前的本子,他陷進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煙灰碟里,一個又一個的堆滿了煙蒂。

這本子壓在康南那兒好幾天,他一直不願就這樣交還給她。她也不來要還,只是,每當康南看到她,她都會羞澀的把眼光調開。旅行的日子到了,是個晴朗和煦的好天氣。按照預先的決定,她們在校內集合,車子是班上一個同學的家長向電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上了車,雖然有兩輛車,仍然擁擠喧囂。程心雯捧著點名單,一共點了三次名,還是鬧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齊了,最後還是班長李燕再來點一次,才把人數弄清楚。康南是導師,必須率領這些學生一齊去,兩輛車子都搶他,要他上去。他隨意上了一輛,上去一看,發現程心雯、葉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這輛車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點莫名其妙的滿意,下意識的高興自己沒有上另外一輛。車子開了,女孩子們從繁重的功課中逃出來,立刻都顯出了她們活潑的,愛笑愛鬧的天性,車子中充滿了笑鬧叫嚷的聲音。程心雯在纏著江雁容,不許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講個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憂郁,大概是這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使她振奮,她的黑眼楮顯得明亮而有生氣,一個寧靜的微笑始終掛在她的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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