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最後,她注意到每家的燈光都亮了。感到饑餓,她才想起今天沒吃中飯,也沒吃晚飯,她在街頭已走了六小時了。在口袋里,她僥幸的發現還有幾塊錢。走進一家小吃店,她吃了一碗面,然後又踱了出來。看了看方向,發現離周雅安的家不遠,她就走了過去。
周雅安驚異的接待著江雁容。她和母親住在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里,這房子是她父親給她們的。一共只有三間,一間客廳,一間臥室,和一間飯廳。母女兩個人住是足夠了。周雅安讓江雁容坐在客廳里的椅子里,對她注視了一會兒。
「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色不大好。」周雅安說。「沒什麼,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我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江雁容輕描淡寫的說。
「真是一件小事,每個家庭都會有這種事的。」
「是的,一件小事。」江雁容輕輕的說。
周雅安看看她。「你不大對頭,江雁容,別傷心,你的爸爸到底管你,我的爸爸呢?」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說。
「不許安慰我!」江雁容喊,緊接著,就哭了起來。周雅安把她的頭抱在自己的膝上,拍著她的肩膀。
「雁容,別哭,雁容。」她不會勸解別人,只能反復的說這兩句話。「你讓我哭一哭!讓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說,就大哭起來。周雅安用手環著她的頭,不再勸她。江雁容越哭越厲害,足足哭了半小時,才慢慢止住了。她剛停止哭,就听到另一個抽抽嗒嗒的聲音,她抬起頭來,周雅安正用手帕捂著臉,也哭了個肝腸寸斷。江雁容詫異的說︰
「你哭什麼?」「你讓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說︰「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還多!」江雁容不說話,怔怔的望著周雅安,半天後才拍拍周雅安的膝頭說︰「好了,周雅安,你母親听到要當我們神經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們手握著手,依偎的坐了好一會。江雁容低聲說︰「周雅安,你真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當姐姐吧!」周雅安說,她比江雁容大兩歲。
「你喜歡我嗎?」江雁容問。
「當然。」周雅安握緊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听你彈吉他。」
周雅安從牆上取下了吉他,輕輕的撥弄了幾個音符,然後,她彈起一支小拌。一面彈,她一面輕聲的唱了起來,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這是支哀傷的情歌︰
「把印著淚痕的箋,交給那旅行的水,何時流到你屋邊,讓它彈動你心弦。我曾問南歸的燕,可帶來你的消息,它為我命運嗚咽,希望是夢心無依。」歌聲停了,周雅安又輕輕撥弄了一遍同一個調子,眼楮里淚光模糊。江雁容說︰「別唱這個,唱那支我們的歌。」
所謂「我們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詞,周雅安作的譜。周雅安彈了起來,她們一起輕聲唱著︰
「人生悲愴,世態炎涼,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淚,縷縷柔腸,更無限淒惶。
滿斟綠醑,暫赴醉鄉,莫道我痴狂。
今日歡笑,明日憂傷,世事本無常!」
這是第一段,然後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嘆知音難遇。
山前高歌,水畔細語,互剖我愁緒。
昨夜悲風,今宵苦雨,聚散難預期。
我倆相知,情深不渝,永結金蘭契!」
唱完,她們彼此看著,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覺得心中爽快了許多,一天的不愉快,都被這一哭一笑掃光了。她們又彈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傷而變成輕快了。然後,周雅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來說︰
「我該回去了!」「氣平了沒有?」周雅安問。
「我想通了,從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們一個沒把我當女兒,一個沒把我當姐姐,我也不要做他們的女兒和姐姐了!」江雁容說。
「你還是沒有想通!」周雅安笑著說︰「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關去穿鞋,站在門口說︰
「我也要問你一句,你還傷心嗎?為了小徐?」
「和你一樣,想不通!」周雅安說,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經深了。天上布滿了星星,一彎上弦月孤零零的懸在空中。夜風吹了過來,帶著初冬的涼意。她拉緊了黑外套的衣襟,踏著月光,向家里走去。她的步子緩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願意回家,但她卻沒有地方可去。帶著十二萬分的不情願,她回到家里,給她開門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進去。江仰止還沒有睡,在客廳中寫一部學術著作。他抬起頭來望著江雁容,但,江雁容視若無睹的走過去了。她既不抬頭看他,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著強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對自己說︰「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女!」回到自己房間里,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說︰「我可以用全心來愛人,一點都不保留,但如遇挫折,我也會用全心來恨人!爸爸,你已經拒絕了我的愛,不要怪我從今起,不把你當父親!」一星期過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執的冷淡來作無言的反抗。江仰止生性幽默樂觀,這次的事他雖護了短,但他並不認為有什麼嚴重性。對于雁容,他也有一份父親的愛,他認為孩子和父母嘔嘔氣,頂多一兩天就過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嘔氣倒使他驚異了,她回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說話。放學回家,她從江仰止身邊經過,卻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漸感到不安和氣憤了,自己的女兒,卻不和自己說話,這算什麼?甚至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這是做兒女的態度嗎?這是個吃晚飯的時候,江仰止望著坐在他對面,默默的劃著飯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氣。江仰止是輕易不發脾氣的,但一發脾氣就不可收拾。他壓制著怒氣,想和江雁容談談。「雁容!」江雁容垂下眼楮,注視著飯碗,倔強的不肯答應。
「雁容!」江仰止抬高聲音大喊。
江雁容的內心在斗爭著,理智叫她回答父親的叫喊,天生的倔強卻封閉了她的嘴。
「你听見我叫你沒有?」江仰止盛怒的問。
「听見了!」江雁容冷冷的回答。
怒火從江仰止心頭升起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怒氣。「啪!」的一聲,他拍著桌子,菜碗都跳了起來。然後,比閃電還快,他舉起一個飯碗,對著江雁容的頭丟過去。江雁容愣了一下,卻並沒有移動位置,但江仰止在盛怒中並沒有瞄準,飯碗卻正正的落在坐在雁容旁邊的雁若頭上。江雁容跳起來,想搶救妹妹,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在雁若的大哭聲,和江太太的尖叫聲中,江雁容只看到雁若滿臉的鮮血。她的血管凍結了,像有一萬把刀砍在她心上,她再也不知道什麼事情,只硬化的呆立在那兒。江太太把雁若送到醫院去了,她仍然呆立著,沒有情感,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她的世界已在一剎那間被擊成粉碎,而她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萬萬片了。
第六章
教室里亂糟糟的,康南站在講台上,微笑的望著這一群嘰嘰喳喳討論不休的學生。這是班會的時間,討論的題目是︰下周旅行的地點。程心雯這個風紀股長,既不維持班上秩序,反而在那兒指手劃腳的說個不停。坐在她旁邊的江雁容,則用手支著頭,意態聊落的玩弄著桌上的一支鉛筆,對于周圍的混亂恍如未覺。黑板上已經寫了好幾個地名,包括陽明山、碧潭、烏來、銀河洞,和觀音山。康南等了一會兒,看見沒有人提出新的地名來,就拍拍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