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許久,他才能認清她那些線條,可是,他不知說些什麼好,他幾乎不能看出這手掌中有些什麼。他改變目標去注視她的臉,寬寬的額角代表智慧,眼楮里有夢、有幻想,還有迷惑。其他呢,他再也看不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情緒紛亂得奇怪。好半天,他定下心來,接觸到江雁容那溫柔的、等待的眼光,于是,他再去審視她的手︰
「你有一條很奇怪的情感線,恐怕將來會受一些磨難,」他抬頭望著她的臉,微笑的說︰「太重感情是苦惱的,要打開心境才會快樂。」江雁容臉上的紅暈加深了,他詫異自己為什麼要講這兩句話。重新注視到她的手,他嚴肅的說了下去︰「你童年的命運大概很坎坷,吃過不少苦。你姐妹兄弟在三個以下。你的運氣要一直到二十五歲才會好,二十五歲以後你就安定而幸福了。不過,我看流年不會很準,二十五歲只是個大概年齡。你身體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壞。個性強,脾氣硬,但卻極重情感,你不容易喜歡別人,喜歡了就不易改變,這些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將來恐怕要在這上面受許多的罪。老運很好,以後會享兒女的福,但終生都不會有錢。事業線貫穿智慧線,手中心有方格紋,將來可能會小有名氣。」他抬起頭來,放開這只手︰「我的能力有限,我看不出更多的東西來。」江雁容收回了她的手,那份淡淡的羞澀仍然存在。她看了康南一眼,他那深邃的眼楮有些不安定,她敏感的揣測到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什麼,卻隱匿不說。「誰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她想,然後微笑的說︰
「老師,你也給自己看過手相嗎?」
康南苦笑了一下。「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經快走到終點,該發生的事應該都已經發生過了。這以後,我只期望平靜的生活下去。」
「當然你會平靜的生活下去,」周雅安說︰「你一直做老師,生活就永遠是這樣子。」「可是,我們是無法預測命運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紅筆畫了一道線︰「我不知道命運還會給我什麼?我只是說期望能夠平靜。」
「你的語氣好像你預測不能得到平靜。」江雁容說。
「我不預測什麼,」康南微微一笑,嘴邊有一條深深的弧線。「該來的一定會來,不該來的一定不會來。」
「你好像在打隱語,」江雁容說︰「老師,這該屬于江湖話吧?事實上,你給我們看手相的時候,說了好幾句江湖話。」「是嗎?什麼話?」「你對周雅安說︰‘你不容易被人了解,也不容易了解別人。’這話你可以對任何一個人說,都不會錯,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別人不了解自己,而了解別人也是件難事,這種話是不太真誠的,是嗎?你說我身體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壞,這大概不是從手相上得到的印象吧?以及老運很好,會享兒女的福,這些話都太世故了,你自己覺得是不是?」
「你太厲害,」康南說,臉有些發熱。「還好,我只是個教書匠,不是個走江湖的相士。」
「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會失敗。」江雁容說,笑得十分調皮,在這兒,康南看到她個性的另一面。她從口袋里找出一角錢,拋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說︰「哪,給你一個銀幣。這是小說里學來的句子,這兒,只是個小鎳幣而已,要嗎?」
「好,」康南笑著說,接了過來︰「今天總算小有收獲。」
江雁容笑著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間。康南關上房門,在椅子里坐了下來,手里還握著那枚角幣。他無意識的凝視著這個小鎳幣,心里突然充滿了異樣的情緒,他覺得極不安定。燃上一支煙,他大大的吸了一口,讓面前堆滿煙霧。可是,煙霧仍然驅不散那種茫然的感覺,他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窗外的院子里,有幾枝竹子,竹子,這和故鄉湖南的竹子沒有辦法比較。他還記得老家的大院落里,有幾株紅竹,醬紅色的干子,醬紅色的葉子,若素曾經以竹子來譬喻他,說他直而不彎。那時他年輕,做什麼事都有那麼一股干勁兒,一點都不肯轉圜。現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難的遭遇使他改變了許多,他沒有那種干勁了,也不再那樣直而不彎了,他世故了。望著這幾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強烈的鄉愁,把頭倚在窗欄上,他輕輕的叫了兩聲︰
「若素,若素。」窗外有風,遠處有山。凸出的山峰和雲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沒有親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經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應該可以听到他的呼喚,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就沒有夢到她過。「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現在他才能深深體會這兩句詩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記本,他把它闔起來,丟到那一大堆沒批閱的本子上面。十八歲的孩子,在父母的愛護之下,卻滿紙寫些傷感和厭世的話。他呢,四十幾歲了,嘗盡了生離死別,反而無話可說了。他想起前人的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嘗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而他呢,已經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時候了。
從桌上提起一支筆來,在濃烈的家園之思中,他寫下一闋詞︰「沉沉暮靄隔重洋,能不憶瀟湘?天涯一線浮碧,卒莫辯,
是何鄉?臨剩水,對殘山,最淒涼,今生休矣,再世無
憑,枉費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無憑。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經過證實的。他和若素在患難中相識(抗戰時,他們都是流亡學生)。在患難中成婚,勝利後,才過了三、四年平靜的生活,又在患難中分離。當初倉促一別,誰知竟成永訣!早知她會死,他應該也跟她死在一塊兒,可是,他仍然在這兒留戀他自己的生命。人,一過了中年,就不像年輕時那樣容易沖動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會殉情而死。現在,生命對他像是一杯苦酒,雖不願喝,卻也不願輕易的拋掉。站起身來,他在室內踱著步子,然後停在壁櫥前面,打開了櫥門,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沒課,不怕喝醉。在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願能喝得人事不知。開了瓶塞,沒有下酒的菜,他拿著瓶子,對著嘴一口氣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習慣于淺斟慢酌,這樣一口氣向里灌的時候很少,胸腔佇立即通過了一陣熱流。明知喝急酒傷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進了嘴里。丟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對著自己的枕頭說︰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兒女,還成什麼男人?」他僕倒在枕頭上,想哭。一個東西從他的袖口里滾了出來,他拾起來,是一枚小小的鎳幣,江雁容的鎳幣。他像拿到一個燙手的東西,立刻把它拋掉,望著那鎳幣滾到地板上,又滾到書桌底下,然後靜止的躺在那兒。他轉開頭,再度輕聲的低喚︰「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門,討厭。他不想開門,但他听到一陣急切的叫門聲︰「老師!老師!」站起身來,他打開門,程心雯、葉小蓁,和三四個其他的同學一涌而入。程心雯首先叫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