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舊一言不發。
慕覺起身,手輕輕一帶,把我拉進了懷中,呼出一口長氣,仿佛經過長途跋涉,終于回到家的旅人。
「我不是沒有想過就繼續維持我們這種異性知己的友誼,但那實在是太事倍功半,不要再讓我捉迷藏了,好不好?」
我閉上眼楮,嘟噥了一句話。
「你說什麼?」他俯首問我。
「你的懷抱比外套溫暖多了。」
他發出鼓動胸膛的笑聲,將我再擁緊了一些。
從圖書館騎車回宿舍途中,踫到今天應該就有考試的室友。
「意同!」
發現她好像是專為找我而來,我便問道︰「要跟我們一起去吃午餐嗎?」
「要吃也輪不到我們陪啊,快點回宿舍去吧,有人特地從台北下來看你。」
是慕覺!
我騎回宿舍門口,果然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但是掠過我心中的情緒,為什麼竟然是︰厭煩?!
「怎麼下來了?期末考不是應該還沒有考完嗎?」
「送我答應過你一定會拿到的獎來給你。」
我並沒有馬上伸出手去接他往我遞來的獎杯。「獎是社團的,怎麼由你處置?」
「總要找個地方擺啊。」
我默默的將獎杯給接下,實在是因為太了解他的脾氣了,卻無法厘清我現在的情緒,更無力掌控我們最近越來越劍拔弩張的關系。
導火線是前陣子我被拱出來選活動中心總干事。
而其實和慕覺的關系由朋友轉變成情人以後,我就發現身外的一切也開始跟著轉變,或許我們之間最甜蜜的一段時光,只有四月放春假的時候,他特地趕回台東去陪我的幾天。
據說所有情人間的話語都是當事者听了感動,外人覺得傻氣的,但慕覺講過最動听的一句情話,卻是連媽媽都為之眼楮一亮的。
那一次我們談論著遙不可及的未來,我說跟我在一起的男孩子,注定要辛苦一些,因為我將來要帶著媽媽。
「那有什麼問題?我們把房子蓋大一點就是了。」
房子究竟要蓋多大,我們根本毫無概念,可是眼前開始涌現的爭吵,卻已迅速腐蝕我們的感情。
用他寄過來的電話卡給他打電話,只要是佔線,我就會開始發脾氣,完全失去過去可以每隔五分鐘試一次,直試一、兩個小時,然後在終于接通後,得知他剛才是在跟某位「前任」女友講話時,還會顧著他的心情的耐性。
而他應付我賭氣不寫信、不聯絡的方法,則是搭夜車,趕到宿舍門口來等天亮。
同學們都說感動,都說羨慕,所以我也次次理所當然的跟著軟化。
但是下一次踫到聯絡不到他的時候,我又會故態復萌,那無理取鬧、莫名其妙的樣子,活月兌月兌是柴門文《愛情白皮書Ⅱ》中,好不容易才贏得阿保的愛,卻又立刻因緊迫盯人,而逼得他終于如她所願,和另一個女人上床的成美。
難怪柴門文要說,大部分的女孩子在熱戀階段,都會出現像「鬼」一樣的風貌。
接著我發現了因為太熱衷于社團,那在我眼中,讀書簡直就像吃飯一樣容易的慕覺,竟然有多科被當的疑慮。
另一方面,得知我將出來選總干事的他,反應則既不是鼓勵,也不是給建議,而是「命令」我回絕掉,理由是搞社團的辛苦,他比誰都還要清楚。
這種話,出自一個將社團置于課業之前的人之口,實在是笑話!
于是我們在電話中狠狠吵了一架,隔天我就不再尋求能夠不選的辦法,而在文學院的周會中發表了競選的政見。
「試全考完了?」後來我們當然又和好了,但是我的心情無論如何卻再也回不到最初。
「明天還有最後一科,」他擠出自暴自棄的苦笑。「最好能過,否則我可能會被退學。」
「那你還下來?走,我們去吃中飯,吃過以後,你就回去吧。」我緊張的說。
「我是來尋求安慰的。」
「可是我的安慰無法幫助你過關。」我忍不住提高音量說,同時駭然的發現自己差點沖口而出,還有︰你怎麼可以讓自己瀕臨被退學的邊緣,你只剩下一科,知不知道我明天才要開始考?而我的目標是要繼續維持全A?
比一個憔悴的女人更讓人受不了的,原來是落魄的男人,甚至連他最親近的女人,也無法忍受他的軟弱。
經過我的好說歹說,慕覺後來終于在下午四點多時,搭車回台北;而我則在期末考結束後,臨回家前,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希望放慢我們的腳步。
結果幾乎是一進家門,就接到了他的電話︰「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決定?為什麼?告訴我,那只是你一時的氣話,告訴我,你還是那個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見了,你還是會在我身旁的人!」
疲憊不堪的我,無法面對軟弱的他的我,突然比平常任何一個時候都來得更加堅持,于是我硬著心腸、冷著聲音回絕了他。
「為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我必須誠實,對感情誠實,對感覺誠實,對自己誠實!」
電話那頭的靜默頓時令我膽戰心驚起來。
「誠實,是嗎?」
我突然想把電話掛斷,無奈全身均動彈不得,因我似乎知道慕覺就要……
「如果你夠誠實,你應該去跟認識你、認識我、認識我們的每一個朋友承認,去跟他們誠實的說,說你是一個騙子,一個會玩弄感情的騙子,是一個和你爸爸一樣,只會玩弄別人,永遠不懂得珍惜為何物的感情騙子!」
話筒自我的手中滑落,在那一剎那,我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听到心碎的聲音。
我看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倒影,發現不知是否因為夜幕已經低降,臉色竟然蒼白得可怕。
掉回頭,閉上眼楮,我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慕覺已經淡出我的生命。現在我該想的,是外婆究竟又在鬧什麼別扭?
第六章放逐
一個禮拜後,我回到了學校,比原來預期的在家中多待了好幾天,這一回,外婆是真的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所幸經過密集的治療與媽媽細心的看護,已無大礙。
「意同,听你媽媽說,在三國演義中,你最喜歡曹操那個奸臣?」回學校的前一天,外婆問到醫院去陪她的我說。
「是啊,來,阿嬤,再吃一點,好不好?」我哄著她吃稀飯。
「他是奸臣哩。」
「阿嬤,」我笑了起來,不曉得外婆今天怎麼變得這麼騖執。「但我們和他同姓。」
「就這樣?」
當然不只,可是要跟她分析我對三國人物的看法,又實在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所以我說︰「是啊,這樣還不夠嗎?」
「這麼說,你並不後悔跟阿嬤、跟你媽媽姓?」
我看見了她眼中的期盼,赫然發現這才是她會一再問我的主因,她想知道的,不是我究竟是否真的喜歡曹操,而是我到底喜不喜歡姓曹。
「阿嬤,」我握住了她的手,感覺到她皮膚的松弛,感覺到她身體的瘦弱,也感覺她對我深深的愧疚與濃濃的愛。「阿嬤,你一定要好起來,好不好?」
她笑了,抬起另一只手撫向我的面頰,我什麼時候流下了眼淚?
「憨囡仔,阿嬤還要在你與家同的喜宴上坐大位,當然會好起來。」
我也被逗笑了,但內心底層卻掠過一陣酸楚。「阿嬤說到哪里去了嘛,我才不想結婚呢!」
「那可不行,你媽媽最大的心願之一,就是看你穿上她一直沒有機會穿上的新娘衫,漂漂亮亮、風風光光的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