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人,要有多深的愛,才能做到這樣的地步?
而她的情深,是否正好更加突顯出父親的冷血與自私?
我找不到答案,更怕找出的答案會正好符合我心中最深的恐懼。
就在乍暖還寒的三月,慕覺到台南來了。
「來帶你去看一部舊電影。」
面對我的驚訝,他反倒顯得從容自在,只說高中的同班同學現在是我們學校視听社的社長,他特別請他幫忙找來那片LD。
「哪有客人為主人安排活動的道理?」
「先看完那部片子再聊。」
放映室里只有我們兩個觀眾,晝面一出來,我就輕嚷︰「哎呀,這音樂好熟。」
「你寒假剛听過,記性不會這麼糟吧?」
我想起來了,是游東海岸那一天,他說有首好听的歌,要我出去听的那一首,想不到竟然是這部電影的主題曲。
我們在幽暗的室內看著,誰都沒有講話,一直到那有名的一幕出現,我發現自己的眼眶開始微微發熱,而慕覺則悄悄的握住了我的手。
「與自己的星球相隔那麼遙遠,他尚且想盡辦法要打電話回家,要回家去了,更何況是你,這樣握緊你,則你想什麼,感受什麼,我都將完全知道。」
我難辨其味的淚水,終于在黑暗中無聲的滑落。
棒天一早,我先感覺到有人在拚命的搖我,接著便听到︰
「意同,已經六點十分了,再不起來,他會等得氣炸。」搖我的人是向來早起的那位室友。
什麼?他那麼早就過來了。
匆匆梳洗,趕緊跑出去。
不料他卻將臉一板說︰「進去加外套。」
進去套上系服出來,他卻還是不滿意。
「這麼薄的外套,有穿等于沒穿,哪,換掉。」他反手就月兌下了他的夾克。
「可是……」
「還可是、可是什麼,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感冒了?還有,把這個吃完喝掉。」
「這是什麼?」我接過小小的保溫罐。
「蜂蜜漬梨,我的偏方,昨晚找了整條民族路,到了路尾才發現有純正的蜂蜜,先把梨吃掉,再把蜂蜜喝干淨,這樣喉嚨就不會痛了。」
「我可不可以拿進去宿舍里,我……」
慕覺堅決的搖了搖頭。「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小把戲?不行,不許帶進去里面吃,你得在這里吃,在我面前把它喝完,再進去漱口,免得蛀牙。」
我不曉得曾經听誰說過,這世上唯一會令人覺得窩心,會心甘情願領受的霸道,只有情人所給予的霸道,然則,慕覺之于我的,可是屬于戀人間的關愛?
我終究低頭將他的藥方給乖乖的吃完了。
這天是星期天,我陪他走到另一個校區,才曉得這里正在舉行兩校電機系的籃球友誼賽。
「明明雙方都想求勝,還名之為友誼,真是滑稽。」
「名字不重要,」他突然狀似揶揄的問我︰「不然貴校幾個校區的名字,豈不是會氣壞文學院的你們?」
「成功、光復、勝利……我覺得很好啊,夠聳、夠坦白、夠簡潔有力,正好代表我們南部的草根性,你不覺得嗎?」說完我自己先笑了起來,倒惹來他莫名其妙的眼光。
「看,自己先心虛了。」
「我才沒有,只是想到前陣子主任說的一則笑話。寒假時,他們接待對岸過來參觀的一批教授,听說他們每到一個校區,對名字都有意見︰「光復?想光復大陸嗎?」」我卷著舌頭學他們說話。
「那你們學校的教授怎麼回答?」
「不是啦,」我換成台式國語說︰「是紀念台灣光復的意思。「那這成功又是什麼意思?想要反攻大陸成功嗎?」不是啦,那也是一份紀念,紀念當年將台灣從荷蘭人手中收復回來的鄭成功。鮮吧?真是敗給他們那些人了。」
「經你這番解說,這些名字的確有文化了許多。」
「本來就是。」我朝他揚眉。
「有進步。」
我曉得他指的是我對這里漸漸有了向心力,但他特地下來,就只為了確定這一點嗎?
他下去打了一會兒球。
看到他下場,我自然而然的遞上毛巾給他。
「我讓她送。」他回頭對現在是我們學校電機系的高中同學說︰「你留下來幫系上加油吧,春假回台北見。」
台北兩個字讓我的心猛地一抽,對啊,慕覺現在在台東已經沒有家了,那麼他對于那塊土地可還會有任何眷戀?
可是我不安的,真的只是他對土地的感覺嗎?
那一日我陪他在校園內四處閑逛,直到日落時分。
「你該上車了,請他們幫你劃左邊靠窗的座位,可以一路看夕陽回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喜歡的並非西岸的日落。」
那人呢?我幾乎沖口而出的問︰人呢?
「你餓了嗎?」
「餓?」再怎麼想,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問我。
「不餓的話,脾氣怎麼會這樣不好,我覺得今天一整天你都很焦躁不安,午餐看你又吃得少,早餐更不用說了,根本沒吃。」
原來在所愛的人面前,再普通的話題也能為心中注入暖流。
所有的愛情都一樣,也許最初不斷揣測彼此心意的撲朔迷離,正是它最美好,也最吸引人的地方。
這是一個最近才遭受男友背叛痛苦的學姊,在听過我對慕覺的種種不肯定後,對我說的話。
真的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在看不見他的時候,想他想得疲倦,一旦見著了,飄忽不定的感覺卻讓我更加慌亂。
「我想我是餓了。」最後我只說了這麼一句。
「那我們去吃飯吧。」
「車班……」
「我下來,並非因為台南的夕陽好看。」他斬釘截鐵的說了這麼一句後,就率先往前頭走去。
可是他還是等到我送他上火車前,才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這是什麼?」我看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來,遞到我眼前的紙說。
「我的功課表。」
這是什麼意思?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進大學後,交了幾個朋友,來來去去,總沒有個定──」
「你好「交朋友」,又不是大學後才有的事。」
因為時候已晚,再加上尚未到火車進站的時間,月台顯得特別空曠,我拉緊了他的外套,不曉得在跟誰賭氣說。
而我們兩個當然都清楚彼此口中的「朋友」,指的是哪一種朋友。
「可是讓我「溫故知新」,又讓我有重新認識一個朋友的感覺,而且這一年半來,陪我走得這麼久、這麼好的朋友,可只有一個,所以我希望她能夠知道我每天的主要行程。」
期待了好久的話,如今由他口中听到,我卻無來由的恐懼起來,好像原本結伴同行,走得好好的一群朋友,突然都不見了,只剩下我和慕覺兩人走上新的一段道路,而我,對于未知,一向是比誰都還要膽怯的,從小如此,至今不變。
于是我猛然起身,就想要離開。
慕覺卻飛快從後頭捉住了我的手。
「別躲。」
我本能的想要抽回手來。
「別走,意同,別走。」
我終于側身看他,這一看,不禁心頭一驚,啊,這還是我第一次俯視他。
癌視,不是仰看。
不再是仰看。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給你什麼?但是我卻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他的眼神堅定而清澈。
我垂下眼瞼,心底暖暖的,面頰熱熱的,眼眶酸酸的。
「什麼陪你看那個有名的外星人,打籃球賽,甚至是拿功課表給你……見鬼啊,不過都是借口,其實我只是想要見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
我放松了原本緊繃的神經,停止了掙扎。
他則將我的手握得更緊。「像是空氣,抽離了,才曉得有多重要,才曉得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倚賴它維生,才曉得根本缺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