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問什麼?」
「我問他︰「主任,海報我可不可以不貼?」」我還刻意用當時一本正經的口吻學給阿妙听。
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大笑開來,邊笑還邊說︰「我想我總算有點明白你們系為什麼推薦你出來競選了。」
是嗎?我反而沒有她清楚,也不想弄清楚。
「對了,後來海報我還是貼了啊,主任說至少要貼三張,當下散會後,我就去買了三張海報紙和一罐廣告顏料帶回宿舍去,要我的室友幫忙,結果她左看右看,寫都還沒寫,就先問我︰「意同,你不覺得紙太大張了?」」
「不會吧?」阿妙應該已經猜到結果了。
「所以海報紙當下一裁為二,」我越說越樂,首度笑出聲來。「寫完第一張,她又有話說了︰「意同,你不覺得……?」這回我比她聰明,立刻將剩下的一半紙再對折裁成兩張,現在你明白我的競選海報為什麼會那麼不起眼了吧。」
「但我還記得你的政見,」阿妙突然面帶微笑正色道︰「短而有力,句句打動我的心,所以我把自己那原本打算作廢的一票投給了你,總干事,別讓我們失望。」
「我……」那一天,那一天我究竟講了些什麼?不對,令我不願去回想的,不是那一天我到底說了些什麼,而是在那的前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阿妙,我頭突然有點暈,我……」
她往前頭看一看,「唉呀!」一聲,「瞧我們聊得興起,原來已經開始上山了,難怪你會覺得不舒服,你先閉上眼楮,我去跟阿寶拿綠油精,讓你擦一擦,清爽一些。」
體貼的她在離座以前,還為我拉上了窗簾,我則摘下了太陽眼鏡,閉上眼楮。
片刻後,我感覺到她回來了,也曉得她見我雙眼緊閉,知道我就算還沒睡著,也一定不想再受干擾,干脆逕自在我兩邊的太陽穴上輕點了兩下。
很快的,我就聞到了綠油精那特有的辛辣清香味,荒謬的是,在心底驀然響起一首旋律,是緣油精的廣告歌曲,詞卻是改編過的︰
「綠油精,綠油精,
爸爸是個老妖精,
扮哥、姊姊、弟弟、妹妹都是小妖精,
媽媽是個狐狸精!」
我想笑,但不曉得為什麼流過心頭的卻俱是苦澀。
那我能不能哭?開玩笑!我何必哭,又為什麼要哭?
可是我明明剛剛過了一個再辛辣不過的暑假,其中的況味絕不下于如今正不斷刺激著我兩側鬢邊的綠油精。
于是我想起了自己今天為什麼遲到,為什麼……
魏慕覺是我國中的同學,記憶里,他就是那種你可以想像得到的優點,他全都有的優等生。
現在教改的口號叫得響亮,但那時號稱地方明星國中的我們學校,能力分班是想當然耳的事,誰也沒有質疑過;而身為每個年級十八班中,「唯一」兩班所謂「A」班生的我們,在校中自然而然成為師長口中的「生命線」,是要延續學校高升學率的「菁英分子」。
魏慕覺呢?
好像從進國中開始,他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了,運動、才藝樣樣都行,功課更是不在話下,所以雖然我們是在國一下能力分班後,才成為同班同學,實際上,班上沒有听過他這個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名號者,幾稀。
但是我非常、非常的討厭他。
為什麼?
如果你正在發育期間,偏偏往「橫」長的速度總超過「豎」的,天天看著魏慕覺毫無顧忌的追求班上任何一個長得縴合度的女同學,那你會做何感想?(就算你其實並不想和他有「那種」瓜葛。)
不過真正讓我決定討厭這個人的,卻是導源于二年級時的一次郊游。
我們那個二十來歲,疼魏慕覺像在疼她未來孩子的女導師,把每一個表示不想參加郊游的同學叫去「關心」,力勸大家應該要「團結」。奇怪,難道她真以為一起出去玩一天,我們這?平常為分數斤斤計較的孩子,就能親如手足?
總之我走進去她的辦公室時,心情很差,臉色也不太好看。
「曹意同,為什麼填了不參加的回條?」
要不是因為她與我表姨曾是高中同學,實在太清楚我家的情況,我還真想告訴她我沒有錢繳車費。
「這次月考理化考得好差,不好意思再跟媽媽說要出去玩。」
「55,嘿,不差啦,正好是我的座位號碼。」
我抬起頭來,才發現魏慕覺站在辦公桌的另一頭,翻著手中的成績單說,驀然想起他這學期是學藝股長。
因為和他的座位號碼同分,所以不差?
我什麼也沒有再說,光是在走出辦公室前,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而為了表示我的不在意,那一次的郊游我最後還是參加了,只是我們的女導師卻因為我的「拂袖而去」,而整整跟我講了一路的禮儀。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決定要一直討厭他到死。
你要知道,對于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來說,自尊是很重要的,而「到死為止」則是我當時可以想到的最長時間。
後來我把這件事告訴慕覺,他只說︰「有嗎?我講過那樣的話?不過說真的,你該不會是為了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才故意考出那樣的分數吧。」
這一回我依舊瞪大我的眼楮,但里頭蘊涵的意義和他的反應一樣,都已經大不相同。
「好了啦,一家里面有一個人懂理化就好,這樣教起小孩子來也比較方便,對不對?」
「誰的小孩?你的嗎?」
「咦,我的不就是你的嗎?不然你看,」他往右頭一指,我隨即看到車窗襯著外頭落下的夜幕,正好變成一面天然的大鏡子,映射出我們並坐的身影。「你看,我們兩人像不像是一對小夫妻。」
那是我們兩人最後一次同車,好像也是在短短三個月的戀愛當中,唯一一次的同車而行,誰教我們讀的是相隔遙遠,一南一北不同的學校。
柄中畢業後,模擬考總是拿第一名的慕覺,理所當然是不會留在家鄉的,于是九月以後,我穿上了在地女中傳統的白衣黑裙,而他也進了著名的紅樓,此後三年,我們竟然都沒再見面。
然而那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升上高中的我,不曉得是因為已經月兌離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叛逆年齡,還是終于在文史課程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天地,總之一下子像極了破蛹而出的蝴蝶一般,開始悠游在校園內。
從高一開始,我就相信自己考得上大學,因著這份自信,使我在三年後,真的如願以償時,寫了一篇三千字的文章,投到家鄉的青年刊物上,除了訴說那一千多個日子以來,母校所給予的種種照顧外,順帶痛批了一窩蜂往外「求經」的學子。
我忘了位在東台灣的故鄉,終究是個小地方,而那些外出的學子,絕大部分老家也都還在這里,于是他們看到了我那篇文章,于是他們覺得被冤屈了,于是在大一的寒假所舉辦的國中同學會中,我見到了魏慕覺,那個我曾經決定要討厭他一輩子的男孩。
「听說你有意在暑假幫即將升高三的學弟、學妹們辦一個夏令營,提供他們升學資訊,並且分享大學生活的經驗。」
「你好像都清楚了嘛,干嘛還來問我?」他好像更高了,有多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吧,還是那副運動家的身材。
神氣,姑娘我可也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高,加上七公分的高跟鞋,站起來絕對不會比他矮到哪里去,問題是,如果我現在突然起身,大家一定會覺得我很奇怪,于是我只好繼續仰著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