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問話因遠方一聲清亮的馬鳴而打住。「熾焰!熾焰也在這里,對不對?」
白發翁直到這個時候才呵呵笑開說︰「對,那匹紅馬是在另一頭。」
「我要去看——」才掀開棉被,如風便又急忙蓋上,一張臉立時漲得通紅。「您……您為什麼要剝光我的衣服?」
「小伙子,年紀輕輕的,可別染上信口胡說的惡習,你的上衣明明是自己給月兌掉的,怎麼好賴在我老頭子身上。」
「是,上衣是我自己月兌的,但褲子……?」雖然對方是個同性長者,但如風仍然覺得不自在。
「嘖,你那件褲子也早就被樹枝利石割得破破爛爛,我要幫你療傷,不月兌掉它,成嗎?」
經他一提,如風才回想起那天馴馬的事,也才注意到布滿自己全身上上下下那絕大部分都已收口的傷痕。
「是您……幫我療的傷?」
「不然你以為是誰?那匹幾乎要了你的命的紅馬?或山里夜來出現的魑魅魍魎?」
事有輕重緩急,如風雖然仍急著想弄清楚眼前的情況,卻不忘應該先謝過白發翁對自己的救命之恩。
于是他馬上抱拳,坐起的身子也跟著深深一揖道︰「晚輩莫如風謝過老伯的救命大恩,請恕我眼前無法起身向您行大禮。」
「我才不要你行什麼大禮哩,又不是娘兒們,干嘛來這一套?听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反正我救你又不是沒有目的的。」
「目的?」
「是啊,傻小子,我樵叟今年五十七了,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一輩子當中,可還沒做過任何不要索回報的差事。」
「您救了我一命,我當然應該要想盡辦法回報一二,但如風一無親族相贊,二無恆產積蓄,恐怕——」
「誰要你拿那些俗物來回報了?我曉得你只是紅原某個山谷里的一名小小的獵戶,平常又都只獵捕足夠自用的飛禽野獸,當然沒鑽下幾個錢。」
「老伯認識我?」如風越听覺得越奇怪,這位自稱「樵叟」的老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不認識,」他坦白的說,「但幾乎是與你初見那匹紅馬的同時起,我就開始注意你了。你大概不曉得吧,如風,這半年多以來,你看的是馬,我看的是你,它雖是一匹千萬中難得其一的良駒,但你的資質卻遠在它之上,堪稱不世出的難得人才。」
雖見老人說得認真,如風卻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我?」他指著自己又挺又直的鼻梁說︰「除了會打獵以外,我幾乎什麼都不懂,哪談得上有什麼資質?更別說是什麼人才了。我啊,生平無大志,只求能夠平平安安的過日子。」
「這真的是你的希望?如果是的話,你又怎麼會與那匹紅馬‘惺惺相惜’?」
「因為我看它都獨來獨往的,和我孑然一身的情形相似嘛,與其說是惺惺相惜,還不如說是‘同病相憐’,來得比較貼切一些;不,」說到這里,如風自已卻又搖了搖頭,苦笑的自嘲道︰「它其實要比我帥氣多了,我這個吃了敗仗的人,恐怕連跟它相憐的資格都沒有吧。」
「莫如風,你還真是個鈍小子,」樵叟的眼中有贊賞、有慶幸,也有疼惜。「難道到現在你還不明白自己之所以會被那匹紅馬深深吸引的原因,其實就只有一個嗎?那便是你在它昂然不屈的氣勢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幸一切都還來得及,它那匹千里馬,有你這位伯樂,而你這塊璞玉啊,則有我這位巧匠。」
如風顯然沒有把下半句給听進去,光顧著問︰「我是熾焰的伯樂?但我輸了啊!」
「不,你贏了,在那天你全身凍僵、遍體鱗傷,外加意識昏迷,卻依然緊緊的攀附在它背上時,你就已經贏了,最後還是它把你載到我的帳幕里去的,而且在我幫你療傷的時候,還一直守在帳外。」
「真的?」如風喜出望外的叫道︰「這麼說,它是願意和我一起過日子?這實在是太好了。對了,老伯,剛剛您提到的回報……」他突然大為緊張的說,「不會就是要我……要我把熾焰轉送給您吧?」
「去,我才不要畜生呢!」
「您不要它?可是眼前我最值錢的財產就只有它了,雖然我絕對不會答應把它轉送給您。」
「我不要馬,」樵叟笑眯眯的說,「所以你大可以放心。」
「那您想要我怎麼回報您呢?」
「拿你自己來回報。」
「我?」
「對,」樵叟的面容突然轉為認真嚴肅。「我要你從今以後,開始跟我習武練功,研讀經書,做我獨門功夫——珠砂赤掌的傳人。」
「不!」想不到如風一口就回絕說,「我不要學武,老伯,您再想想別的報恩途徑,行不行?」
「不行,莫如風,在你這昏睡不醒的五天五夜里,我已經讓你服用上乘的松貝、鹿茸、紅參等等,一共二十七種珍貴藥材煉制而成的丹九十顆,又外受我傾盡四十年來功力的運氣通脈,如今你的體內,已具備有一般習武的人至少十五年的功力基礎,如果不循序勤練,善用這十五年的功力,如風,我擔心你不但日後會後悔莫及,恐怕連已迫在眼前,就快要走火入魔的悲慘下場也逃不掉。」
回想到這里,隱身在支磯石後的如風的嘴角,不禁悄悄的向上彎起。當年的自己,也實在是太好騙了,居然完全相信了爺爺的一派胡言。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不相信,結果也不會有所不同,因為當他穿上爺爺幫他準備的衣褲鞋襪,走到屋外,看清他們所在的位置時,真是差點又昏倒過去。
「您……您竟然把我帶到竇岡山上來?!」如風失聲叫道。
面對他的大驚失色,樵叟卻氣沉神定的論述起周圍的景致來。「听說這圖呢,是圓形的盛谷器,而這山名的由來,就是因為頂上三掌像三個圖,是不是?」
「難怪您剛才會說熾焰在‘另一頭’,看來我們是在竇真殿所在的右峰上,您怎麼會獨獨把它給留在後室呢?」
「那送魯班殿里的老僧和我是多年的摯友,他會好好照顧熾焰的,你可以放心,再不然,你也可以隨時過去看它啊。」
「您說的簡單,這兩峰相距少說也有數十來尺,僅靠兩條鐵索相連,上面的供扶手,下頭的供踩踏,人走在上面,但見岩壁陡峭,頭上山鷹盤旋,腳下百丈深淵,一個不小心,就難逃粉身碎骨的命運,請問我如何能夠‘隨時’過去看熾焰?」
「那就要看你功練得勤不勤了,」樵叟笑道,「武藝高強的人,別說是這兩條鐵索了,即便只有一線鋼絲,走來照樣能夠如履平地。不然上山來的那天風雨交加,吹得鐵索搖搖晃晃,我還不是照樣扛著你過來了。」
如風看看他充滿期待的眼神,再看看扭動撞擊出聲的鐵索,終于下定決心說︰「好,我練,一定要練到能在兩峰間奔跑飛躍為止。」
樵叟聞言,立即笑得見牙不見眼,用力一拍他的肩膀說︰「太好了,如風,我就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看走眼,你啊,可是爺爺我等了二十多年,也找了二十多年,才終于等到、找到的英才。」
從他那樣自稱以後,如風便喚樵叟為爺爺,專心一意的在竇岡山的右峰上與他學文練武起來。
這一學一練之下,如風才發現原來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好文尚武,並對于一切未知的事物,有著最旺盛的好奇心和學習精神。
或許他日後下了竇岡山,還是會選擇做一名平凡的獵人,但對于和樵叟結識的這一段緣分,如今他已是懷著由衷的感恩心情在看待了。是樵叟為他開拓了視野,讓他悠游在文史武術之中,如風知道打從決定和他練武的那一刻起,自己的生命便已經開展出另一番新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