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懸念趙統領嗎?湘青從載皓那里得知,在公使團開出的站死名單中,有設立虎神營的載瀾,但皇太後並不肯把那些人一概處死,最後載瀾可能只是會被發往新疆禁錮。
但主子的命運都尚且如此了,更何況是只在虎神營中做一個小小統領的趙鎮永?
不過最令湘青掛心的,還不是趙鎮永的命運,而是蔚綠那屢屢望住自己看的古怪眼神,她在動什麼念頭呢?這場荒謬且悲慘的戰事已告一段落,剩下的,只是看朝廷又要無辜的老百姓付出多龐大的代價而已,換句話說,耽擱蔚綠婚事的主要障礙已去,終究難逃婚配命運的蔚綠,是否仍存有昔日那瘋狂的念頭?
而南星不在身旁,叫她應找誰傾訴?該與誰商量,又能投奔到哪里去?
就在她越來越寢食難安的一個夜里,小三子幫她送來了一個黑色的包袱。
「這是……?」湘青知道小三子跟著載皓,近日常在北京與西安之間奔波,慶親王奕共匡極為倚重載皓,在隨同李鴻章與外人議和的時侯,特要載皓當貼身護衛,為此在皇親萃臣之中,和親王府的聲位顯又尊貴了許多。
「是墨薰莊里的一個伙計要我代轉給你的,說這是你在聯軍進犯北京城前所選焙的筆墨硯盒,他們雖已結束營業,但顧客的貨品卻不能拖欠。」
結束營業?換句話說,革命黨在京城內的聯絡站又將轉換地點,為什麼?自到西安後,環境閉塞,人人深居簡出,除了王爺或載皓他們所帶回來的消息外,對于近幾個月來,外界到底出了什麼事,湘青根本無從得知。
「小三子,這些日子以來,你跟著二貝勒東奔西跑的,一定增廣了不少見聞吧?」
「那倒是,但大部分都是壞消息,听多了,連飯都會咽不下口。」原來長得壯健的小三子,最近方臉上果然也多添了幾許風霜。
「我想情勢應該會慢慢轉好了吧?」湘青試探著問︰「戰事已停,朝廷不是正忙著與各國談議和的條件嗎?」
「湘青,人強我弱,你說這個‘和’字會好議嗎?更何況還有鄭士良等狂徒奉孫文之命,在惠州造反,企圖推翻朝——」
湘青听的大驚失色,正想進一步問個仔細時,小蘭卻已飛奔過來說福晉要找小三子過去垂詢二貝勒近況,所有的疑問便只得全部咽回肚里。
原來革命黨並沒有放過這次朝廷動亂的時機,那麼南星——!
她悚然一驚,瞥向懷中的包袱,突然起了不祥的預感,會嗎?不會吧,南星是到天津去探視病重的外公,不可能會和遠在惠州的起義有所關聯。
不會嗎?南星看似溫文儒雅,實則熱情澎湃,愛鄉愛國,況且兩人分別已久,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內,他想做什麼會不夠從容呢?
湘青顫抖的手終于伸向那黑色包袱上的結,解開攤平,發現里頭真的只是蔑管筆,一方硯盒和兩塊墨後,心情不禁一松,但——,不對,那筆和硯盒都透露著一絲奇怪的氣息,在三管筆中,有一管似乎特別粗大,而硯盒……,則又似乎嫌輕了些。
湘青的心跳再也止不住的加速起來,她找來一柄小刀,試著撬切筆頭,想不到真被她給撬開來,急急忙忙轉過來一倒,一封卷得極為細長的信柬便掉了出來。
湘青撿起來,飛快的拉開一看,那熟悉的豪邁筆跡,差點就將她的淚水給催逼下來。
小舊兒吾愛如唔︰
夜來輾轉,因思你至深而能眠,雖近日即將與佳人一晤,再轉赴天津,然恕慕之苦,無法稍減,索性披衣坐起,修書抒懷。
你是我的鐘情至愛,青翠之姿,早已成為南星生命的源頭,過去我放蕩不羈,恣意任性,膽大妄為,仗的是父母已逝,毋需為任何人珍重此身,即使事出萬一,亦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傷慟。
然自遇你之後,南星終于首度嘗到恐懼的滋味,懼怕令你傷心、令你失望;懼怕令你落淚、令你黯然,尤其懼怕自己福薄,終究無能與你廝守一生。
因覺而苦,偏又甘之如始,這滋味我總算是嘗到了,每與你相聚我都嫌時間太短,恨不能與你時時相守,永不分離。
然革命近有大事,南星忝為興中會一員,不能不趕赴盛會,略盡綿薄之力,但南星絕對會謹守對你許下的承諾,不冒任何不必要之險,不做任何會令你憂心之事。
我輩皆知此舉重在喚起人心,恐尚未能撼動全局,朝廷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因此南星絕不致做無謂的犧牲,革命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我還要與孫文及全體同志並肩走下去。
當然,也因為有你,有了你,我一定會更加的珍惜自己。
事了之後,南星還要返家一趟,料理幾許瑣事,再趕回你的身旁。
小草兒,在我二十一年的生命當中,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人生是如此的美好,不論世局有多混札,人間有幾多滄桑,此生有你,南星于之足矣。
然若我不幸在起義中殉難,我的小草兒,則你千萬要勇改的活下去,帶著我的愛,賜予我重生,唯有你活得美好,活得快樂,南星才能雖死猶生,伴隨著你。
以下是一片空白。他沒有把信寫完,是因為覺得這樣的信太不祥吧?而終究沒有把信交給自己,又是為了什麼呢?湘青心中此刻充滿著種種疑惑。
硯盒!心已亂成一團的湘青,因雙手既冰且顫,差點就打不開那石蓋,等到一打開來,目睹里頭之物時,那方薄薄的硯盒便自她手中月兌落,摔在地上,碎裂成兩半。
沾血的荷包,這是……?湘青全身簌簌發抖,不敢撿起荷包細看,只得本能的拿起一並藏在硯盒內的那方紙片,迅速翻打開來。
南星殞落,此荷包據聞為他從少年起便帶在身邊之物,殉難時仍緊捏不放,隨同寄托于此的薄信,一並交付與兄,望能輾轉送至信中所提之‘佳人’手中,以慰南方之星。
信中所提之兄,便是小三子說的那位伙計吧,然而這些都已不再重要。湘青撿起那個血跡斑斑的荷包,原以為是臨行前自己送給他的那一個,但信中不是說此荷包乃為他從「少年」起便帶在身邊之物嗎?
她想起來了,湘青不知道在這個時候,為什麼自己還會想起那件事,但她現在的的確確想起以往每次跟南星提起,說要送他一個荷包之時,他總會笑稱自己已有最鐘愛的一個。
「是個小女孩送給我的,我舍不得換。」
原以為那是他舍不得她為他費神刺繡縫制的借口,想不到確有其事,他真有一個珍愛多年的荷包,湘青面色灰敗,以那種嚇人的木然平靜攤平荷包,細細端詳。
霎時她瞪大眼楮,全身如風中落葉般劇顫,扯緊那荷包,恍惚見了鬼似的微張著嘴,偏偏喉頭哽咽,所有的尖叫聲都充塞在心中,一句也喊不出來,這太殘忍、太殘忍了。
在淺藍色荷包上,稚純的手繡出圓圓的雪人,還有深深淺淺的雪花。
「大哥哥,您喜歡我繡的這個雪人嗎?」
「喜歡,你繡的很好。」
「那就送給您好了,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南星殞落。
湘青跪倒在地,把以七歲那年送出去的繡帕做成的荷包緊貼在胸口,終于心神俱裂的痛哭起來,那淚水仿佛永遠也流不盡似的,南星,南星,原來你就是我念念不忘的那個「恩人」,是救了外婆一命的「小兄弟」,為什麼老天偏要到這時才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