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道圓形拱門,湘青便看到了寬大的繡架,以及各式絲絹綢布和各色繡線,一應俱全,美不勝收,而且這內間的光線比外頭的客廳還要來得充足,顯見主人的周全。
埃嬸再帶她往右側里頭走,寬大安適的臥榻上,襯著厚軟的被褥,不論是紗帳或寢具,一樣都是淺淺的淡綠,讓人看了第一眼,就有一種極欲一躺,舍不得起身的感覺。
「福嬸,這……這房間太美、太好了,恐怕湘青——」
埃嬸一臉慈藹的說︰「顧姑娘喜歡就好,櫃子里有我為你添置的衣裳,雖然只得十二套,日常換洗暫時應該還不成問題,有任何需要,只要跟我或小蘭說一聲,包準為姑娘辦妥。」
那千百個問題仍在湘青的心里打轉,但一來她這一路奔波,委實有些累了,二來她憑直覺深信陳福夫婦對她絕無惡意,便決定暫時放松心情,好好接受這番盛情款待,縱有天大的問題,也待精神恢復了再說。
「目前我只有一件事想請福嬸答應。」
「姑娘請說。」
「福嬸可不可以直呼我湘青?也好讓我自在些。」
埃嬸在猶豫了一下之後,因見湘青眼神固執,便只好一口應允下來,而湘青也終于露出了輕松的表情,愉悅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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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青!湘青!」
正在埋首繡稚兒頭上一綹黑發的湘青連忙抬起頭揚聲應道︰「是小蘭嗎?我在繡房里。」
一臉紅通通跑進來的人,果然是小蘭,還抱著一大包的糖炒栗子。
「你又偷溜出去了?」湘青一看便知。
「才不,是李杉才——小三子幫我買回來的,快,趁熱才好吃。」
「我看咱們還是到前廳去吃吧,免得弄髒了繡布,那我可就有得忙了。」
小蘭不表反對,轉身便要往外走,卻又臨時改變主意的走回架前一看。「這是第幾個女圭女圭了?」
湘青起身笑道︰「我手笨,才繡到第三十三個而已。」
「你才來多久啊,這還叫慢,若讓我來,恐怕連一個女圭女圭都還沒繡好呢,」小蘭和湘青一起往外走道︰「福晉那日召見你,有沒有限定你何時必得完工?」
「那倒沒有,她只叫我繡得精巧一些,說這些全部是格格未來的嫁妝,對了小蘭,你知道格格的大喜之日訂于何時嗎?」
小蘭飛快搖頭道︰「不知道,府里好像也沒幾個人知道,只曉得格格與未來的姑爺是在兩家父親打太平天國時就訂下的婚事。」
原來如此,湘青在入府三日後,便蒙福晉召見,福晉端莊秀麗,先是殷殷垂詢她日常起居可有任何不便,甚至在她應相晉之問,而簡略闡述身世背景時,面露憐憫悲戚,讓湘青在訝異之余,不禁立時對這位貴婦人產生誠摯的好感。
良久以後,福晉才談起此次延請她入府的主要目的,實因格格已屆婚齡,所以想借湘青巧手,為格格備置喜幛被面,錦衣羅裙。
般清楚自己的任務之後,湘青對于備受禮遇的生活,總算比較能夠坦然接受了,雖然除了刺繡之外,她什麼都不必做,日常起居、三餐飲食甚至還有專人服侍,不過福嬸一再向她解釋因王爺只得格格一女,向來視為掌上明珠,對于幫她繡制嫁禮的湘青,自然也會以上賓之禮待之,湘青便學著放松心情,極力嘗試適應這種與過去幾有天壤之別的日子。
「但是沒有確切的日期,我這工趕起來,都不知該快或慢,挺不踏實的。」湘青一邊剝著栗子一邊說。
「你放心,等知道日期後,總還要再過個大半年,真要趕的話,娘也一定會告訴你,所以你盡避慢工出細活,少操那些不必要的心。」小蘭把又香又粉的栗子送進嘴里,發出滿足的「唔」聲,似乎越吃越順口,然後突然將話題一轉道︰「咱們北京城,就數入秋後的五十多天最舒服,溫度、濕度都恰恰好,沒有春天的干燥,也沒有夏季的酷熱,怪只怪去年保皇黨那群人作亂,至今仍余波蕩漾,不然我就可以帶你四處去逛逛,看秋菊、賞楓林了。」
湘青听到她提起這事,本來已到嘴邊的栗子,頓時竟失去了香味。這些年來,朝政日衰,早已是眾所皆知的事,她在杭州的學堂先生,是位思想前進的秀才,見湘青聰穎好奇,便常偷偷講一些新道理給她听。
後來外婆去世,她雖不再上學堂會,每逢過節,卻還是一定會去探望先生夫婦,也因此對于力主變法與鼓吹革命的康有為及孫文,都略有所聞。
等到她人至北京城,才真正感受到維新違動失敗所留下的後遺癥,在所謂新政人物當中,湘青尤其景仰譚嗣同先生,或許是因湘青祖籍湖南,對于譚嗣同便多了一份親切之感吧。
也因此他在去年秋天于宣武門外的菜口被斬,湘青才會暗自傷神許久。
「福伯、福嬸怕外頭還不平靜,不放心讓你出去嘛,」湘青轉而勸她說︰「而且這繡樓後便是大花園,我已經逛了好幾次,都還沒逛遍,一點兒也不悶。」
「那是因為你才來不久,等你像我這樣,在王府生、王府長,一住便是快二十年,看你還會不會覺得這兒一點兒也不悶。」
湘青被她的嬌態給逗笑開來,便不再多言,逕自品味起栗子的清香爽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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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湘青睡過夜半,突然被一陣吆喝聲吵醒,在迷蒙之際,但聞一迭喊捉叫聲,不由得她完全清醒過來。
披上外衣後,她沖到窗旁,頓時閃現的火把亮光,照得她雙眼一花,發生了什麼事了?
「有刺客!」
「追!快追!」
「生死不論。他往後頭逃去了。」
「王爺有驚無險,下令生擒。」
「他在那兒,快射!」
湘青在房內捂緊胸口,只听得箭聲咻咻,愈發心驚膽戰,想要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卻又不敢貿然出外,而外頭火光熊熊,殺氣騰騰,驚擾著她一顆心也仿佛要奪胸而出似的。
一刻鐘之後,人聲漸漸遠去,湘青才想要落坐,便發現雙腿僵硬,幾乎不听使喚,不禁暗罵自己無用。
罷才隱約听到有人高喊著刺客,誰這麼膽大妄為,竟敢夜探和親王府?而且似乎全無幫手,單槍匹馬就闖了進來。
他不但沒有得手,還驚動了侍衛,被大批人馬追殺,現在呢?雖然有人叫囂著說王爺下令生擒,但湘青也听見有人說生死不論。
湘青知道和親王在朝中素得皇太後寵信,是因為如此才與人結怨嗎?他雖只有格格一女,卻有福晉及兩位側福晉所生共六位貝勒,听小蘭說他們個個精于武術,二貝勒的箭法尤其神妙,每每在清明時節的射柳大會中奪魁,剛才箭聲如雨,那名刺客可有機會逃出?
大約再過了兩刻鐘之後,湘青心中的驚悸才稍平,也才發現經過剛剛那一番紛擾,自己業已胸口發悶,口干舌燥,便強撐著起身,想到外廳去倒杯茶喝。
茶水雖已冰冷,但喝進喉中,倒也起了些鎮定之用,讓湘稍稍安下心來,見花窗微敞,便走過去想將它關妥。
奇怪,她記得今晚就寢前,明明已依照慣例,將門窗—一拴牢了,怎麼會獨獨漏了這扇窗?或許是秋夜風大,將它給吹開了吧,以後可要記得扣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