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相處下來,湘青對于從不挑剔她繡品的陳福,自有一份尊重在,現在又听他說的懇切,便也不得不先點了頭。
「這禮我收下,分予街坊鄰居嘗嘗‘新’就是,」她請陳福入坐,再說︰「福伯,您有什麼事要吩咐我的,但說無妨。」
「是這樣的,這大半年來,我托姑娘繡的種種物品,實則有一大半送至北京城去,我家大小姐尤其喜愛姑娘的巧工,近日因府中需要一批精巧的繡品,所以想請姑娘走一趟京城,短則八個月,長則一年,酬金豐厚,衣食無虞,工成之後,必再送姑娘南運,此次北上,也由我一路護送,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短則八個月,長則一年?湘青不免有些猶豫,她倒是信得過陳福,相信他沒有理由花大半年的時間,以及堪稱鉅額的酬勞騙子然一身的自己,只是離開南方便是一年,京城自己可住得慣……?
京城?湘青驀然想起那小小的玉連環,還有為她贖身的關浩,外婆至臨終前,都還念念不忘當年解她們祖孫兩人燃眉之急的「小兄弟」,而浮香閣的姨娘也曾說了句︰「一出手就是三百兩,不愧是從京城過來的公子哥兒。」
雖說人海茫茫,但若到京城找人,總比遠在杭州的機會要多一些,況且在香扇里一日,類似王大嬸說媒的事件,便會層出不窮,倒不如暫時避了開去,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心意一決,湘青便抬起頭來,坦然的問道︰「不知福伯希望我何時動身?」
陳福顯然是沒料到湘青會這麼干脆就答應下來,所以平日老成持重的他,此時亦難掩一股的驚喜,甚至搓起手來說︰「姑娘的意思是答應了?」
「當然,我知道福伯是一定為我好的。」
被她這麼一贊,陳福更加眉飛色舞,馬上笑得見牙不見眼。「姑娘放心,我一定會為姑娘做最妥善的安排。」
湘青見他如此在乎結果,不禁忍不住笑道︰「福伯,您還沒跟我說我們何時啟程呢!」
「對啊,瞧我這腦袋,」他撫一下額頭說︰「立夏過後,天氣會一日熱過一日,不宜出門趕路,我看就等到立秋前再動身吧。」
湘青頷首道︰「也好,我正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把欠下的繡債償清,同時跟大伙兒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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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暑後,湘青便在陳福的護持下,只帶著一個簡單的隨身包袱,來到了她暌違已久的北京城。
進城的那一天,正好是夏末時節,雖然還不到秋高氣爽的時候,但酷夏也已至強弩之末。倒是陳福一直掛心她舟車勞頓,自進城後,便不斷送蓮子、藕片、甚至是冰鎮的酸梅湯和女乃豆汁到她車中來,多得湘青幾乎都要開口求饒了。
不過令她更加震驚的,還是抵達目的地之後的事;從陳福口中,她早已猜到此行必是要到富貴人家,卻萬萬沒有料到當陳福過來輕扣窗欄,跟她說︰「顧姑娘,我們到了,你請下車。」時所看到的。竟是兩扇巍峨的朱紅色大門,以及仿佛沒有盡頭的高聳石牆。
湘青被這氣勢震懾住,想問卻又說不出話來,只得以眼神相詢。
「這里是和親王府,我口中的大小姐,便是福晉。」
湘青心中立時浮現千百個問題,卻不知該從何問起,所幸陳福深明她的心意,馬上輕聲安慰道︰「姑娘初來乍到,難免不適,以後住邊了,也就不足為奇,來,我們先進府里去。」
太陽即將西沉,為大地蒙上一層如夢似幻的灰紫光彩,湘青跟著陳福從東邊角門進入府內,發現光是府門,便有三進之多,門前有石獅、行馬、燈柱、拴馬樁等等設施,過道皆高出地面許多。
一進府門,陳福就低聲跟湘青說︰「這東西廂各有樓房三間,前頭則是一座五間的銀安殿。」
從銀安殿甬道直通俗稱小殿的二府門,湘青發現門內東西又各有房子三間。
「豎在院子東面的那叫‘祖宗桿子’,每逢祭祀,便要放些豬內髒在上頭的容器里,」陳福繼續跟她做簡單的陳述。「正北的方向是神殿,你的住處就在其後的樓群中。」
湘青早已覺得眼花撩亂,目不暇給,但也暗下決定,等過些時候,一定要央求福伯在不驚動王府中人的情況下,逛遍這氣勢磅礡的宅第,以求不虛此行。
就這樣在尋思當中,又不知走了多久,才終于來到一處樓閣前,她和陳福甫一走近,便有一對形似母女的婦女迎過來。
「爹,」那年歲大約不到二十的少女搶先拉住陳福的手撒嬌道︰「您這趟南下可想死我和娘了。」
那站在女兒身後,面如滿月,身材微胖的中年婦人馬上啐道︰「誰跟你思啊想的,真是口無遮攔,瘋丫頭一個。」
「如果娘真的都不想爹,為何常在燈下縫補爹的衣服時長吁短嘆,又常要我把爹寫回來的信,一再重復念給您听?」
陳福眼見女兒嬌憨,妻子羞怯,不禁大為開懷,呵呵笑了起來,那股濃郁的團圓氣息,連帶感染了立于一旁的湘青,雙眸立時充滿了羨意。
「好了,好了,」陳福的妻子為求自尷尬中月兌身,連忙轉移話題道︰「這位想必就是顧湘青姑娘了吧,小蘭,你瞧顧姑娘長得多端莊秀麗,哪里像你喳喳呼呼的,沒一個姑娘樣。」
「不,不,福嬸過獎了,小蘭姑娘天真活潑,才討人喜歡呢,我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如有禮數不周之處,還清福伯、福嬸和小蘭姑娘不要見怪,多多教我。」
「湘青姊姊,」小蘭立即熱情的過來拉住她的手說︰「你不要那麼客氣嘛,叫我小蘭就好了,娘說的沒錯,你真的好美,而且你的手比誰都巧,爹差人送回來的繡作,我們全都看過了呢,」她偏著頭,微鎖著眉說︰「我覺得你長得比繡畫中的仙女還美,而且很像我們府中的……」
陳福夫妻臉色齊齊一變,福嬸且立刻打斷女兒的話頭說︰「姑娘想必已經累了,不如先上樓休息;」再朝丈夫使個眼色道︰「當家的,你也回房去洗把臉吧,福晉那兒還等著你去復命;小蘭,服侍你爹去。」
小蘭本來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抬頭一見母親難得森冷的臉色,連忙應了聲是,便與陳福相偕而去。
「來,顧姑娘,你跟我上樓來吧,這繡樓自成一個格局,十分清幽,沒有他人打擾之虞,平日三餐與沐浴漱洗的熱水,早晚也會有僕佣專程為你送過來。」
湘青越听越是不安,自己是為織繡而來,怎麼好似反倒成為他人服侍的對象?還有剛剛小蘭想說她與誰十分相像呢?從他們的言談中听來,福伯到杭州去盤恆多時,似也為自己而去,為什麼呢?
這次到京城來,會是個錯誤的決定嗎?
紛亂的心思還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陳福的妻子已領她走進房里。
這間房並不太大,卻布置得清雅月兌俗,一塵不染,地上鋪設著以細黃竹條子編制的席毯,福嬸在一旁叨念著等天氣轉涼,就會換上厚氈,左右兩旁牆根各擺著一盆輕吐幽香的桂花,六盞八角宮燈分懸屋頂,淡綠色的穗子悄然垂下,相對于一排綠紗窗的大幅牆上懸掛著的,竟就是她曾交給陳福的最大繡作——「夕照西湖」,那煙柳輕蠶,荷姿成影,讓湘青驀然想起故里的種種,一股思鄉情懷,不禁悄悄爬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