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牧終于完全清醒過來,礙于他的體質,即使注射了抗過敏藥物,對麻醉藥品的使用仍然相當謹慎,他痛得時常痙攣。我日夜守侯在他身旁,不眠不休地照顧,為他梳理頭發、擦拭身體、伺候他的大小便,他痛得厲害時我會把他像孩子似的擁在懷里,一邊流眼淚一邊柔聲安慰,他痛苦扭曲的面孔會在我的喃喃低語中漸漸平靜。但有一次他在抽搐之下突然一口咬住我的脖子,雖然很痛我卻沒有掙月兌,心里還有少少欣慰,起碼仁慈的上帝還讓我陪著他一起痛楚,讓他依賴我。那些日子里我和他可謂是水乳交融,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他痛我會跟著痛,他舒坦我便放松,如此的生死與共,不離不棄,我拒絕與外界的一切接觸,只是單純地守著他。有時凝視著他的睡顏會想起那首很古老的情詩︰你濃我濃,忒煞情多……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泥,呵,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咬我過後他用歉疚的目光望著我被包扎的頸邊,我笑笑︰「如果你從此養成習慣,或許會被送進科學院研究是不是吸血伯爵的後代。」
他轉過頭不理我,自從他清醒後幾乎不與我說話,也沒有什麼好臉色對我。患難見真情,雖然過往的芥蒂在生死面前已經無足重輕,但我知道他還沒能完全消氣,就這麼輕易地原諒我顯然心有不甘,而且找不到一個光冕堂皇的理由收回曾經說過的話--更或者他並沒有打算收回?我也不著急,更不敢主動提起車禍前的爭吵,只要他能好起來,只要他快樂地生活在這世上,無論他做什麼我都不介意。
直到有一天……
那天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我以為之牧睡著,因此放輕了腳步來到病房門口。門是闔著的,我輕輕扭動門柄,打開一條縫,特護不在,只有靜儀陪著之牧在說話。不知道出于什麼樣的心情,我停下了腳步。
「靜儀,你年紀也已經不小,怎麼還不打算成家?」
「是不是要愛一個人才能與他走入婚姻呢?」靜儀反問。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
「那姐夫你知不知道神話故事里有一種鳥,一生都在飛翔,唯一一次著陸就是死亡的時候。我的愛情也像是那種鳥,一生只有一次。」
之牧沉默半晌︰「沒听說過,我在國外長大,中國神話故事听得少。」
「姐夫最厲害的本事就是四兩撥千斤……」靜儀輕輕一笑,笑容中蘊有無限風華︰「不過姐夫也和我是同一種人吧?」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一輩子里可以愛兩次甚至更多,但另外有一種人一生只會有一次真正的情感,做這種人其實很吃虧。我年紀已經大了,要改只怕不太容易,倒是你不如放棄看看其他,或許有更美好的東西也說不定。」他打了個哈欠。
靜儀幽幽嘆口氣︰「如果有人家世、樣貌、學歷、智慧皆為中等而且性格和藹,還請姐夫代為留意。」
「呵,條件如此之高,難怪嫁不出去。」之牧把眼楮閉上,聲音也漸漸低下去,終不可聞,似乎是睡著了,他這段日子里體力不支,昏睡的時間遠比清醒的時候多。靜儀站起身來,為他掩好被子。
從我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靜儀的面容,她眼楮瞪得大大的注視著熟睡的之牧,長長的睫毛不停抖動像只小蛾在撲扇著翅膀,良久,她用一種幾乎是豁出去的口氣輕輕說道︰「之牧,容我任性一次好不好?」然後我看著她慢慢伏子在之牧的唇瓣上印下一個吻,動作笨拙而慌張,可以想見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當她的唇落下去的時候,我的指甲掐進肉里,我甚至考慮是不是要一腳把門踢開破口大罵,或是一把扯住她的頭發把她拖出病房,但是我什麼都沒做,她臉上那種義無返顧的表情震撼了我,怒火忽然化做酸楚,如果靜儀還有重新選擇的余地,她不會這麼做,可是愛情豈能由人選擇?我有些作賊心虛地閃到走廊的柱子後面,直到看著靜儀離開才慢慢走進病房。
之牧正躺在床上睡著,他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加不見血色,嘴唇慘淡無光,面頰也瘦削得凹陷下去,我理了理他的頭發在旁邊坐下,把臉頰熨貼在他的手上,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爬了滿臉,然後沁入到他手中。他為我落到現在這般淒慘的模樣,一切都是我害的。之牧也是個傻子,他竟然苯到愛上我,如果當年他選的是靜儀會幸福很多吧?但他和靜儀一樣對自己的情感無能為力。
之牧微微動了一下,我連忙把淚水在被單上擦干,抬起頭;「你醒了?」幫他從床上半坐起身。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耐煩地把手抽出來,他的眼楮烏黑精亮,一點也沒有昏睡過後的混沌,而且我注意到他不著痕跡地抬起手背往唇邊擦了一下。我有些懷疑,他剛剛是真的睡著,還是故意裝糊涂?我心里有數,但是沒有細究,有些事情原本不必細究。
「我……剛剛去了醫生那里,他說你復原情況不錯……」我隨便找了個話題。
他的回答是把頭扭到一邊看窗外的景色。我突然很沮喪,在床邊半跪下去,把頭埋進棉被里。我的鼻子里滿是酸意,終于忍不住像個孩子似的抽噎起來︰「對不起……我把你害成這樣,你一定很生氣……可是我知道錯了,你也不肯再原諒我嗎?」
「你知道我有時候又苯又固執,一直都在為了莫名其妙的驕傲而大錯特錯,我甚至看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但是不管你還要不要听我都要告訴你,之牧,我真的很愛你……很久以前就開始愛你了,可是我太苯,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夏單遠,就像你說的,即使沒有你,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分開……只是當時我氣壞了,我覺得你什麼事都瞞著我……」我從床邊爬起來,試著想收起眼淚,但是不成功,終于號啕大哭︰「我不要離婚,不要……你別拋下我一個人,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是決不能沒有你。如果你已經不愛我,我沒話說,但我們既然還在相愛,你為什麼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什麼見鬼的自尊驕傲我統統都不管了,只要能和他永遠在一起,哪怕是去地獄也甘心,我抽搐得厲害,以至不能正常呼吸,全身開始發抖。
之牧一直冷冷地看著我發瘋,既不安慰也不勸阻,過了一會,他淡淡地說︰「是嗎?那真遺憾,我們像兩列同時出發的火車,可是方向不同。」
看著他的神情,我覺得絕望而委屈,心痛得像是有人戳了一刀再淋上鹽巴︰「如果你一定要離婚,我就死給你看!」說完之後,突然覺得這種台詞很熟悉,電視連續劇里每天都有人在重復,當時笑得前仰後俯,可是原來她們的心情和我一樣。
他被我戲劇性的話逗得無可奈何地笑起來︰「得了,得了,被外人看到還以為我這麼神勇,臥病在床還能打老婆。」這是他醒來後和我說過的唯一一句玩笑話,雖然很丟臉,我依然抹干眼淚去抓他的手︰「之牧……」
他不耐煩地把身子往後靠,疲倦地閉上眼楮︰「讓我睡一下,累死了。」
我不敢再說什麼,垂頭喪氣地擦拭著未干的眼淚退到一邊。過了一會,閉眼躺著的之牧動了動嘴唇,輕輕說出一句話讓我含著淚水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