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天色微白,正是破曉之前。綠兒借著些微的天光發現四周俱是田地,遠處偶有茅舍,原來是到了京口郊外。身邊一片寂靜,腳踩在積雪的地面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走到一處三叉路口,綠兒停步不前,也不看他,只問︰"哪一條?"
"右面。"殷仲思話音剛落,綠兒就搶在他前面往右面那條路走去。走得急了,腳一滑,"哎喲"一聲向前撲倒。殷仲思伸手一撈,把她 進懷里,忍不住埋怨道︰"怎麼這麼大個人了,走路還是不看路的。"綠兒驚魂未定,就听他嘀嘀咕咕嘮叨,不服氣道︰"都是因為你在我邊上才害我摔跤。你不在的四年里,我走路一直專專心心的,從來沒有跌倒過。"發現自己整個人偎在他懷里,臉一熱,掙扎道︰"放開我。我,我自己會走。"
殷仲思扶她站好,這才松手,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綠兒看他一眼,臉上紅潮未退。安慰自己好在光線昏暗,他必定看不真切。咳了一聲,不自在地道︰"還不走?"
殷仲思輕輕道︰"是因為我在你身邊讓你心思不定,心不在焉?還是在我身邊你知道我定會罩著你,所以肆無忌憚、粗心大意?是哪一種?"
綠兒大窘。無論是哪一種,莫不表明他在她心中意義非比尋常。何況他這樣低低沉沉的嗓音是什麼意思?他這樣幽幽關切的表情又是什麼意思?他用這樣專注的神情盯著她看,讓她根本沒辦法說話。綠兒臉發燙,沒勇氣繼續看向他,低頭大聲否認道︰"哪一種都不是。你,你少無聊了。"快步疾行。不一會兒,來到一所茅舍前。
綠兒停住步子,回頭詢問地看著他。
殷仲思點點頭,示意她進去。
門一開,里面響起一個警戒的聲音︰"誰?"
綠兒怔住了,呆呆站在門口,扶著門的手微微顫抖。
"是誰?"那低柔的女聲再度響起時,綠兒不再懷疑,奔進去大叫︰"二姐!二姐!"
殷仲思跟著進去把門關好,看著她們姐妹擁抱在一起,哭一陣又笑一陣。
一直到天大亮,綠兒才在殷仲思百般勸說下依依不舍離開。一路上綠兒一掃近日來的抑郁不樂,嘰嘰咯咯說個沒完。殷仲思縱容地看著她,分享她周身散發的快樂,不知不覺流露出溫柔愛憐的眼神和笑容。
綠兒看著笑意在他唇邊綻開,呼吸一窒,臉又紅了。他怎麼老是用這種曖曖昧昧表情看她。害她,害她好象烈日下的冰塊,不知不覺就要融掉了。
綠兒想過了,他不顧危險救出了她二姐,是她們桓家的大恩人。她不可以再對他不禮貌,動不動就發脾氣或惡言相向。他們做不成情人,做不成夫妻,但還是可以做朋友。她已經長大了,要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所以,把一切痴念都收起來罷。從今以後,她一定要客客氣氣對待他。
自上次提親後他就不再提起了。盡避是她回絕在先,但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嘴硬心軟的脾氣。連再試一下都不肯,可見他一定不是真心的。也許只是見她那天哭得可憐,一時沖動,才開口說要娶她。一定是這樣的。雖然叫人傷心,但是也不要再怨恨他。只怪她自己不夠可愛,不能讓他對她傾心,就象她對他傾心一樣。
殷仲思見她神色不定,明白她正在內心交戰,似乎正在說服自己什麼。
眼看再轉一個彎就到家門口了,天色也已大亮。綠兒決定以後還是不要再見他。她不可能見到他而只當作泛泛知交,而可以不露聲色、點頭微笑。她永遠也做不到的。所以還是從此不見最為妥當。
可是,要怎麼跟他說再見?要怎麼了卻一段情?眼見家門在望,這扇門一開一合之後,從此她跟他就真的是陌路之人了。再難過,再舍不得,這也是她必須做的決定。
這是她不得不做的決定。
綠兒站定,轉過身道︰"我自己進去。你別送了。"
殷仲思遲疑了一下,道︰"好。"
綠兒臉一紅,低聲道︰"你頭低下來一點,我有話對你講。"
殷仲思微笑道︰"悄悄話麼?還不能大聲講的?"
綠兒被他一調侃,臉更紅了。殷仲思舍不得再逗她,彎道︰"要講些什麼?"
綠兒鼓足勇氣,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輕輕道︰"謝謝你。"攬住他脖子在他頰邊親了一記,忽而哽咽︰"再見!"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殷仲思模著被她親過的地方愣愣出神,耳中回蕩著她那句嗚咽的"再見"。但是為什麼他感覺她是不準備跟他再相見了。
綠兒坐在池邊,伸手一撥一撥地玩水,意甚無聊。翩翩站在一邊,皺眉嘆氣,終于忍不住,問道︰"小姐,你心心念念想了他那麼多年,他好容易開口求婚了,你還擺什麼架子!吧嗎無端端拒絕他?"
綠兒叫道︰"什麼無端端!我還沒原諒他呢。當年那麼狠心撇下我,現在要回來就回來,要求婚就求婚,根本自作主張,完全沒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你明明就喜歡他。這些年,你都不肯考慮別人,不嫁他又想怎樣呢?難道一輩子當老姑娘?我看你就當吃點虧算了。"
綠兒悶悶地︰"豈不是太便宜了他。"
翩翩勸道︰"算啦。佔便宜就是吃虧,吃虧就是佔便宜。跟喜歡的人何必多計較呢?何況又不是便宜不相干的人。自己喜歡的意中人,通常注定是生來克你的人;喜歡得越深,受制得越深;所以心上人常被稱作冤家---俗話說,'無債不成父子,無仇不成夫妻'嘛。不然天下那麼多男人,你為什麼誰都不喜歡,偏偏要去喜歡他?可見是前世欠了他的。何況明明吃過虧了,卻一點都不學乖,還要想著人家。你呀,你這是自作自受!"
綠兒不耐煩︰這個翩翩,這兩年動不動就念她,還咒她要當一輩子老姑娘。八成是怕她這個主子不肯嫁,她自己也沒法嫁,所以緊張得要死、羅嗦得要命、一副怨婦狀!"我也想啊。"她月兌口而出︰"可是已經拒絕了,要後悔也來不及了。他,他又那麼沒良心,不肯再開口求一次。難不成要我反過去求他?"話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忍不住臉紅。要命!怎麼心里話也說出來了?幸好只有翩翩听到,否則傳出去她可沒臉見人。
翩翩暗自偷笑。為了保命起見,她可不敢笑得明目張膽。小姐脾氣上來可不是好玩的。若是惹惱了她,她嗔怒之余,只怕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咳了一下,岔開道︰"這幾日府里不知在忙些什麼。家丁們提著東西進進出出的,忙得不得了。"
"你有問過是怎麼回事嗎?"
翩翩道︰"都說不清楚,只知道是福總管的吩咐。福伯是從來不敢自作主張的,一定是受老爺的差遣。想要知道為了什麼,只怕你得親自去問老爺。"
綠兒沒心思知道不相干的事,淡淡道︰"算了。管他為什麼。我都不想知道。"
她頭一次缺乏好奇心,偏偏這件事跟她密切相關。等她詫異某日張燈結彩,自己又被丫頭婆子團團圍住沐浴包衣梳妝的時候,才知道這天是她出閣的大日子。
"不要不要不要!"她哇哇叫,拼命掙扎。"放開我。讓我去見爹。我要問個清楚。"看見翩翩縮頭縮腦站在一邊,叫道︰"翩翩,你也和別人一起來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