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桓沖是在官場上進出的人,這點小尷尬難不倒他。旁人不給他台階下,他自會找台階下。又笑了兩聲,道︰"殷先生且寬坐,老夫去去就來。"也不等他回答,怒沖沖走了出去。
夫人正在內房等他,見他進來,問道︰"新來的先生怎樣?"
桓沖余怒未消,道︰"太也狂妄,極沒有禮貌。別說放這樣的人在府里吃不消,只怕沒的教壞了孩子們。"
"既然敢這樣驕傲,總有幾分才學罷。"
桓沖重重"哼"道︰"有才學有屁用。我是要先生來教孩子們知書達理,不是狂傲不羈。
阿蟠已經夠驕的了,再來一個,如何得了!"
"也許能彼此相克也未可知。"
"而且家里還有一幫女孩子,過個幾年就要許人了。這先生也太年輕了些。"
夫人問︰"有多大?"
"十九二十歲罷。神態倒老成,臉上總有稚氣。"
夫人輕笑道︰"阿蟠都十七了,這先生只大個一兩歲,只怕孩子們不服氣他。"
"反正這個人我也不想用了,這些問題也就不再是問題了。"
"可是你千里迢迢休書把人要來了,這會兒要人家走,只怕難以啟口。再說,我們也不能得罪了竺大師。他為先帝所推崇,朝中大老多與他結好,桃李故交遍布天下。他推薦來的弟子,沒有正經堂皇的理由而隨隨便便打發掉,那可是大大得罪了他老人家。他若是給你點顏色瞧瞧,雖不動筋骨,只怕也要去一層皮。"
桓沖皺眉道︰"我也想到這一節。只是不知為什麼,覺得留他在此大大不妥。"
夫人截口道︰"得罪了竺大師也是大大不妥。"
"我知道。為今之計,最好是讓他自己求去。"
"可千萬別怠慢他。傳出去不好听。"
桓沖苦笑道︰"哪有兩全之計。最多以後再修書給竺大師,說是因為前方軍事緊急,才會心不在焉,無心慢待了他的徒弟。竺大師就算心中不甚痛快,也不好多責備我什麼。好在剛剛桓福機警,說是謝安的緊急公文到此,片刻不能耽誤,這才讓我得以出來同你做個商量。我這番說辭應該不會有什麼破綻。"
夫人點點頭︰"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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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仲思獨坐無聊。桓府的下人一個個乖巧機警得很,一看這架式就知道這不是主子看重的貴客,想來就算怠慢了也沒什麼要緊。何況這間本是偏廳,不是款待貴客時用的大廳。廳里沒什麼貴重的物事,就是牆上懸掛的字畫也不是什麼精品,不過是幾位少爺與平時三五知己閑時隨意的涂鴉,不怕他會順手牽羊偷了去。一看桓福總管隨老爺離開,也都偷偷開小差溜走了。所以片刻之後,只留殷仲思一人在此。
殷仲思正在隨意觀賞牆上的字畫,忽听一個聲音在說︰"小姐,走了啦。要是被老爺知道了,又是一頓好罵。"
一個軟軟的童聲笑道︰"不會的。阿爹只是裝裝樣子,其實是只紙老虎。"
先前的聲音不滿︰"你是他寶貝的女兒,自然不會怎麼樣。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可慘了。
老爺一定會編排我們沒有努力、用力、非常賣力地勸說你!"
"放心啦。我會照顧你的。挨罵恐怕難免。不過被罵幾句又不會怎麼樣的,既不痛也不癢,你就安心好了啦。"
先前那個聲音看來是安不下心,猶自嘀咕︰"小姐……"
那個軟軟的童聲不耐煩了起來,不客氣地道︰"喂,我阿娘是把你交給我使喚的,可沒有把我交給你教訓。你別再羅嗦了成不成!"
先前的聲音大是委屈︰"可是小姐,我會害怕嘛。"
"好了好了。你先走好了。不管是我阿爹還是我阿娘問起,你就推說不知道好了,這總行了罷?"
殷仲思沒有回頭四下查看說話的一對主婢,只是暗暗在心里想︰"原來是桓沖的女兒,怪不得這樣嬌縱任性。如果我不得不留下來,這小丫頭只怕也會是我的學生。教這樣蠻橫的丫頭,只怕會頭痛無比。可是師命難違。不過我已經安安分分到了這里,拜見了桓沖,遞交了信函,也算是完成師父的托付了罷。最好桓沖氣量狹小,看我不順眼,主動提出不要我。只要是他先提出來,那師父就沒什麼可怪我的了。"正想著,那個軟軟的聲音好奇地問道︰"你是誰?我沒見過你。"
殷仲思一怔。不過沒打算回頭。這種驕縱的小丫頭,他沒興趣結識。他現在只需耐心等在這里,等桓沖想好了借口出來打發他了事---看他剛才拂袖而去的樣子,他分明心里已有了這樣的打算。
"喂,你有沒有听到我跟你說話?"嬌女敕的聲音微有怒意。
殷仲思相應不理。他面前的這幅畫畫著一個老者柱杖站在崖邊,山崖峻峭,山風吹得那老者衣袂翻飛。這畫筆法線條如春蠶吐絲,雖失之細致,但畫中老者身形神態極其形似,衣飾線條簡潔明快,在勾勒峻峭山巒時染以濃色微加點綴。殷仲思不由贊嘆這丹青聖手委實精妙,細看落款,只見寫著"五鳳山"三個大字,下面潦草地寫著"晉陵無錫顧長康醉後戲筆。"
湊近了看,最奇的在于畫中老者眼楮只勾勒了輪廓,卻沒有點上眼瞳,好象是個瞎子一般,風神氣韻未免差了很多。殷仲思暗自琢磨這個畫者如此安排的用意所在。
"你是聾了,還是死了?"身後的聲音嗔怒起來。殷仲思正在全神貫注看眼前的畫作,絲毫不為所動。忽然背心被異物打中,正想回頭,腦後風聲又響,他頭一偏,避過後腦要害,一物從他頰邊擦過,擊中牆上的那幅畫,啪的一聲,然後掉落到地上。殷仲思微微吃痛,低頭一看,那襲擊他的不明物事是一顆小石子。殷仲思氣怒攻心,霍地回過身來,對那人怒目而視,斥道︰"你干什麼?!"
出乎他意料,站在他身後十步外的是一個極其嬌小的女孩子。她得意地笑著︰"這下看你還裝不裝啞巴了。"
殷仲思瞪大眼︰眼前這個女子---確切說是個女孩子,因為她只有八九歲的樣子,可是這付驕橫狂傲的樣子一下子就把他惹火了。她以為她是誰?他恨恨地想,這樣膽大妄為!
這樣無法無天!不教訓一下簡直難消他心頭之氣。他大踏步朝她走去。
小女孩見他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不禁心慌,眼瞪得大大的,喝道︰"你……想干什麼?"忙不迭地往後退。可惜她退得還不夠快,殷仲思一個箭步上前,輕易捉住了她手腕。"你干什麼!"小女孩被捉住了手,大叫大嚷,不住用腳踢他。幸好殷仲思比她高大得多,也幸好他還算練過幾年武藝,所以輕輕松松抓住她不讓她動彈,還能好整以暇向她問話︰"你干什麼?這句話該我來問你。"
小女孩不住掙扎,差點讓他抓不住她。當然他有幾招厲害的撒手 ,若是使將出來,即便是比他更高大的大男人也免不得要軟下來。可是這種手法總不好用在眼前這個那麼小的女孩子身上。
小女孩哇哇大叫︰"你放開我!你這壞人!土匪!"
"你干嗎用石頭扔我?"
"你干嗎不理我?"
"誰規定我非要理你不可?"
"我是這里的小姐!"
"那也不能要怎樣就怎樣。"
小女孩大叫︰"你放手啦!你這個大猩猩。丑猴子。我不要理你了。"
殷仲思怒氣勃發,咬牙道︰"看來你不但跋扈,還一口髒話,哪象什麼公侯之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