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操兵,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你要知道演員也是創作者,對自己的角色會有所
創造,有所詮釋。導演應該做的是詮釋劇本,掌握人物性格的精髓,然後引導演
員︰用他們自己的方法去完成那個人物。」
這些理論他聞所未聞。如果這就是西方戲劇的精義,難怪外國人給演員的評
價會那麼高了!對他們而言,演員是藝術家;對我們而言,則仍然停留在「戲子」的階段。「這麼說,即使是相同的劇本,相同的導演,也會因不同的演員而產
生不同的戲了?」思亞敏銳地問,月倫給了他一個贊許的笑容。
「我听說過……什麼心理實驗劇場之類的演出,好像是……讓演員們即興創
作,探討自我,然後搬上舞台,那和這個有什麼不同呢?」
「咦?」月倫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過你對戲劇一點概念也沒有的
嗎,這種問題是打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思亞不大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我作了功課呀。」他說,注意到苑明正在偷
笑︰「既然要來看人家排戲,總不能一點準備也沒有吧?」
月倫胸中一暖,情不自禁地綻開了一朵溫柔的笑容。但是就在同時,她也看
到了苑明那若有所覺的笑臉。這個小妮子上個月才渡完蜜月回來的,恨不得每個
人都跟她一樣去結婚,正在專心地將箭頭指向月倫的身上。天老爺,我答應唐思
亞來看排戲時候,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那種東西嚴格來說不能稱為戲劇,只是演員課程的一部分而已,不應該搬
上舞台公諸於大眾的。」她很快地說,決定把對話保持在專業的憬討之上,並且
──要盡快將之結束︰「我讓演員做的,是針對一個完整劇本的角色發展出來的
即興,而後根據我對這個劇本的掌握和要求,將這種即興織入整出戲里去,」她
倦累地打了一個呵欠︰「這是完全不一樣的。要做這種工作,導演必須完全知道
他對這出戲的詮釋和要求是什麼,而那種心理實驗劇場則缺乏整體的貫串。」
老天,她在做什麼?她不是打算盡快結束這個話題的嗎?卻是一踫到自己最
鍾愛的東西,就像個長舌婦一樣地滔滔不絕起來了!月倫趕緊又打了一個呵欠。
愧咎立時佔滿了思亞的心胸。她整整排了三個鐘頭的戲,一定累得恨不得倒
頭便睡,怎麼你還在這個地方和她呶呶不休呢?真是太不體貼了!
「看你真的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好嗎?」他放下了手上的大玻璃杯︰「我的
摩托車就在樓下。」
這樣的汜議再順理成章不過,教月倫完全沒有推托的餘地,只好在肚子里罵
自己呆。誰讓她猛打呵欠的呢?如果她表示自己還有事要和苑明談就好了,至少
可以把思亞先送走。然而話說回來,時候也實在不早了,搭公車回去真的挺累人
;何況她石月倫從來不是小家子氣的人,為什麼要那麼在乎苑明怎麼看這件事呢?除非──她自己真的開始有些在乎了?
那又怎麼樣呢?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她腦子里面說︰順其自然呀。你自己知
道得比誰都清楚的,無論生活中遭遇過什麼樣的挫折,日子總是要過。既然你一
點也不討厭他,作什麼壓抑自己呢?
啊,好吧,順其自然就順其自然。月倫站起身來,將手頭的卷宗資料收拾齊
整,思亞立時二話不說地接了過去。
「明天見喔,學姊,」苑明笑眯眯地說。月倫和思亞前腳剛出了屋子,學耕
立時將她一把抱進了懷中。
「好不容易,電燈泡都走光了。」他滿足地說,苑明在他手上重重地拍了一
下。
「大,我還沒有洗澡耶!」她嗔道,只可惜聲音里的笑意泄露了她真正
的心情︰「放開我啦,你這樣──」她眼珠子一轉,瞄到了桌上的白色信封︰「
哦喔!」
「怎麼了?」
「我們忘了把學姊的信轉交給她了!」苑明皺了皺鼻子︰「真是的,還特意
放在辦公桌上的呢,原打算學姊一進門就交給她的,都是你,鬧得我什麼都忘了!」
「那有什麼關系?明天再給他就是了嘛。又不是限時專送,遲一點不要緊的。」學耕沾沾自喜地道︰「你真教我傷心,老婆,當我這樣熱情地抱著你的時候
,你怎麼可以還在那兒想你的學姊?來來來,讓我試試我能不能又鬧得你「什麼
都忘了」!」
「學耕,門!咱們總得先關門呀!」
「你覺得我的演員們怎麼樣?」月倫一面跨進電梯一面問,思亞側著頭顱想
了半天。
「我不大會看。」他老老實實地說︰「李苑明的演技好像很不錯,動作很漂
亮,創造力也高;汪梅秀也很有自己的想法。至於韓克誠──我覺得他是最弱的
一個。他好像……對自己的演技沒有什麼自信?」
月倫給了他一個贊賞的笑容。「還說你不大會看呢?」她跨出了電梯︰「你
把一些基本的闔質都抓出來了。」
思亞高興得兩眼發光。「那你為什麼要用韓克誠呢?喜歡演戲的年輕人應該
很不少呀?」
「克誠最大的優點是謙虛。」月倫微笑︰「你要知道演技並不止是模仿。會
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並不能算是演技。一個真正的演員必須完全了解自己,才有
可能探索出他自己的極至。而不謙虛的人無法對自己誠實,也就絕對做不到這一
點。」月倫的微笑加深了︰「只和戲劇沾了點邊,就自命為藝文界人士、沾沾自
喜、眼高於頂的年輕人太多了,而我真正想要的是︰可以和我一起工作、一起成
長的夥伴。克誠是有才華的,而他的謙虛保證了他的成長。現在的生澀只是過渡
期而已。」
「你──把演戲說得好像是人生的修行一樣!」
「那是因為演戲本來就是人生的修行。」月倫眼中煥發著明麗的光彩︰「真
正的演員必然有著偉大的人格。你知道西方人對戲劇的最高要求是「神聖劇場」
嗎?」
「我──現在知道了。」思亞專注地看著她,看著她在談到戲劇時神情的專
注,眼睜的飛揚,突然之間想明白了︰為什麼以她這樣成熟而自信的女子,還會
擁有孩童一樣的稚氣和天真。那是因為她是一名理想主義者,以永不褪色的熱情
和無可拘限的才華,努力不懈地建構她心目中的城堡。
而天真的熱情正是所有的理想主義者動力與支柱的來源,古人不是老早就說
餅了麼?「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不好意思,我一談到戲劇就忘形了。」月倫對著思亞皺了皺鼻子︰「走吧
,為了感謝你乖乖地在一旁看了三個鐘頭的戲,我請你吃消夜!」
「嘿!」思亞抗議︰「應該是我向你道謝才是,這消夜該由我來請你啊!」
「可是等一會兒你要送我回家啊?」
「奇怪了,難道我自己就不用回家了嗎?」
「噢,」月倫嫌惡地皺著鼻子︰「真見鬼了,我才回國沒多久,就染上了這
種搶付賬的壞習慣!我來,我來;不不,我來,我來!您這太不給面子了嘛,難
道我連這麼個小東道都請不起嗎?不不不,您遠來是客嘛,那有讓客人破費的道
理呢?」她卷起舌頭來,用山東腔和四川控學兩個人搶付賬的聲口,還加上很夸
張的動作,把思亞笑得前仰後合。
「哇喳!你實在很精采你知道嗎?」他一面擦去笑出來的眼淚一面說︰「我
還不知道你這麼會演戲!你怎麼沒想過要當演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