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心神和體力同時耗竭的情況之下,接下來的事便幾乎是無法避免的了。
??那天夜里,她在傾盆大雨中走路回家。小小一把雨傘謗本擋不住那無所不在的雨水,等她回到家時,她的衣服、鞋子、頭發和提袋都已經濕得像是剛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了。次晨醒來,她的喉嚨又熱又痛,頗有一些頭重腳輕。她給自己灌了幾顆感冒藥。強自支撐著去上班,滿心期待第二天會好轉一些。然而事與願違。她的情況非但全無好轉的跡象,反而開始了激烈的咳嗽。咳得幾乎出不了氣。宏文開始擔心了。「呆在家里好好休息,今天別去上班了。」他出門以前諄諄告誡︰「听話!我會早一點回來的。」
??她是乖乖地呆在家里了,可是要想休息卻是不可能的事。商勤的身影終日縈懷不去,纏得她心痛難安。那痛楚已不知究竟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了。到了第三天早上,她的情況已經惡化得驚人。全身酸痛得連起床都有問題,稍一抬起頭來便眼冒金星。宏文試了試她的額頭,發現溫度高得燙手。他二話不說,拿起電話來就把那歐巴桑找了來看雙胞胎,再打個電話到學校去請了兩節課的假,招來計程車就把夜光送到醫院去了。
??「情況很不好。」醫生搖著頭說︰「重感冒,已經快要轉成肺炎了。必需住院。」
??「好的,醫師,我這就去幫她辦住院手續。」宏文扶起她來往外走。
??「可是我不能住院啊!」她抗議,求救地看著他;雖然咳得說話都有困難,她仍然掙扎著想打消他這個念頭︰「我付不起醫藥費!而且我住院了的話,誰來照顧孩子們?」
??「歐巴桑會照顧他們的,不用擔心。」
??可是我得付錢給她啊!她焦慮地想。還有醫藥費,住院的費用……偏偏我現在沒有法子工作!所有她曾經想過的、最深沈的恐懼都已實現,所有商勤警告過她的可能都已成真,且不知伊於胡底……無助的淚水從她臉上奔流下來,無盡得一如她的絕望。她怎麼能生病呢?她怎麼能住院呢?可是她又能有什麼選擇?病了就是病了,再怎麼哭也沒有用,再怎麼著急也沒有用了。她只能盡快將病養好,然後再想下一步該怎麼做。她焦慮地咬了咬下唇,模模糊糊地知道︰宏文正在幫她辦住院手續。
??她住進一間有十個床位的三等病房。窄小的床鋪之間用布幔隔了開來。病房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呼痛聲,申吟聲,訪客的說話聲;還有各種各樣的氣味︰血腥氣,尿味,藥味,汗味……但是這里總算有人可以照顧她,有人可以醫治她。不管怎麼說,她的重感冒總還沒轉成肺炎,已經夠讓人謝天謝地了;夜光昏昏沈沈地想著,在護士為她打過針後,跌進了這些日子以來第一個無夢的睡眠里。
??傍晚時分,宏文替她收拾了一些隨身要用的個人物品,到醫院里來看她。由於夜光還很虛弱,他沒有多留,只告訴她說,醫生說她的情況並不特別嚴重,所以只需要在醫院里待幾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夜光乖乖地養病。王俊之來看過他,歐巴桑也來看過她。宏文更是每天都會抽空來看她十幾二十分鐘。但是她幾乎整天都在睡覺,很少有機會和他說話。一直到了她出院前一天,夜光的身體狀況好得多了,這才清醒地看著宏文拉了張椅子在她床前坐了下來。
??「你的氣色好多了,不再白得像個鬼。」他說,而她虛弱地笑了︰「你可真會贊美人呀,宏文!」
??他也笑了,而後莊重地說︰「所以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我今天和醫生談過,」他慢慢地說︰「醫生認為你是疲勞過度,體力透支,完全缺乏抵抗力,所以才會病得那麼快又那麼徹底。他認為你至少應該再調養兩三個星期,什麼工作都別做。」
??「兩三個星期!」夜光驚喘,情不自禁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是不可能的!」
??「不要吵,乖乖听我說行嗎?」宏文霸道地說︰「醫生的話沒錯,你我都明白這一點,所以沒什麼好爭的。現在的問題是︰我怎麼跟傅商勤聯絡?」
??夜光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跟——跟他聯絡?」
??「不然怎麼辦?在你目前這種身體狀況之下,你哪有那個能耐去照顧雙胞胎?工作嘛更是提也甭提。再說你也沒有那麼多錢,一直請歐巴桑替你照顧小孩呀!」
??「我——」
??「要嘛是博商勤,要嘛是他姨媽。你總得選一個!」
??她和商勤最後一次見面的景象立時橫過她的腦海。他憤怒的面容,他嚴厲的指責,他苦澀的心情……夜光痛苦地閉上了眼楮,不敢再去回想。當他信任她、尊敬她、願意支援她的時候,她都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了;而今她已失去了他的信任,卻教她如何咽得下自己的尊嚴和驕傲,來求得他的——施舍?搞不好她還以為這是她另一種欺騙他的技倆,愚弄他的手段哩!不,她受不了這個!如果再讓她看見一次他鄙視的神情,再听一次他指責的聲音,她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她堅決地睜開眼楮,用一種沒有退路的聲音說道︰「不能告訴商勤!宏文,絕對不能告訴他我現在的情況!答應我!」
??一絲猶豫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逝,但是夜光並沒有發覺。「好吧,我不告訴他就是。那現在就只剩下他姨媽羅?」
??夜光遲疑了。她曾經那樣頑強地捍衛過她的獨立,曾經那樣堅決地拒絕過別人的幫助;然而事易時移,今非昔比,她已經幾近山窮水盡,那里還負擔得起如此倔強的奢侈呢?她深深地皺起了雙眉。
??「還有一個辦法,」宏文說︰「我和信芬商量過了,我們可以先幫你出生活費和育兒的費用,」
??夜光驚愕地抬起頭來︰「從你的積蓄里出嗎?」
??「噯。」
??一股暖流漫過了夜光心底。她感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你對我太好了,宏文,可是這樣一來,你和信芬的婚期不是就必需廷後了嗎?」
??「不會廷太久的啦。」他輕快地說。
??淚水漫進了夜光眼里。自從生病以來,她的情緒特別脆弱,似乎動不動就要哭︰「替我向信芬道謝,你們實在是對我太好了。但是我不能這樣做。」她擦著眼淚說︰「你能設法和商勤的姨媽聯絡嗎?她的名字叫秦雯,住在埔里,擁有一座花圃。」她本能地加了一句︰「還有,如果你和她聯絡上了,請告訴她說,我不要商勤知道這一切。」
??他擰著眉毛看她。「如果你堅持的話。」他不大情願地道︰「雖然我覺得你實在應該告訴他。他——他很關心你的。」
??「已經是過去式了。」她苦笑,費力地控制心靈深處細細抽過的疼楚。
??宏文抬起了一邊眉毛,似乎想和她爭論,但卻終究是什麼也沒說。「好吧,我回去了,明天再來接你。我們目前還請得起歐巴桑,所以你不用操心保母的事。孩子們看到你會很高興的。他們好想你呢。」
??「我也很想念他們啊。」她溫柔地說︰「再見,宏文,謝謝你。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宏文走了以後,夜光沈沈地躺床上,一面還在想著她有多幸運,能有宏文這樣朋友。然而,如果她知道宏文回家以後都做了些什麼,她可能就不會這麼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