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太太在喂他吃中飯。」他說,頓了一頓,慢慢地接著說,「我要謝謝你方才所做的一切。這對我而言是太重要了,而我也知道,這對你而言,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夢笙艱難地聳了聳肩。「是不容易,我嫉妒得要命。」她承認道,「可是我不能老讓他叫你‘叔叔’,何況他那麼喜歡你。我……很高興我這樣做了。」
「他是個好可愛的孩子。」他的聲音里滿是柔情,「而你是最好的母親。我真希望……」他的手指在下滑,來到了她的小骯,「能看到你懷孕時的樣子。」
他的踫觸使她顫抖,而他們的話題己經來得太親密,太危險了。即使夢笙已經對自己承認了她自己的感情,這仍然不能解決橫跨在他們之間的障礙。她的恐懼仍然存在,而且只有來得更為深切。只因為他不愛她,她如果將他所要的給予他,那麼她自己就真的萬劫不復了。被他拋棄的痛苦仍然鮮明地焚燒在她的記憶里,使她再也沒有勇氣去冒第二次的險,把自已封在冰牆之後,雖然孤獨,雖然無聊,但至少安全,至少平靜,不會有這種火灼般的震蕩,可是也不會有這種痛苦——如同她此刻的踫觸所帶來的一般,她無法自已地向里一縮,避開了他的手,僵著聲音道︰「沒有什麼好看的。我那時很丑。」
他察覺到了她的退縮,慢慢地收回了手。但他的聲音仍然異常的柔和︰「我不相信,你不可能有丑的時候。」
她試著想對他微笑,但她笑不出來。她可不像他有那麼高的段數,可以將自己的情緒收放自如。「我……我想去洗把臉,換件衣服了。如果我們要回……家,我應該先準備一下才好。」
他的眼楮微微地眯了起來,默默審視著她,她在逃避眼前這親密的話題,也在逃避他;但她逃避得這樣拙劣,無論如何是瞞不過他那銳利的心眼的。然而他並沒有再逼她什麼,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來,勉強地笑了一笑,說道︰「我們吃過飯就走。」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他仿佛轉身想走,卻又停了下來,說︰「陸姨等著見你已經等不耐煩了。」
「陸姨?」
「陸姨是我媽生前的好友。我媽死後她就一直照顧著我,幾乎像是我第二個媽媽一樣。」他解釋道。夢笙點了頭。她知道李均陽的父親在他不滿周歲時就已去世,母親又在他十二歲那年死了。如此年幼就必須獨立,也許這就是他如此封閉,如此難以親近的原因吧。夢笙憐惜地想,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她和你住在一起嗎?」
「不。不過她就住在附近,我不在時她總是幫我照看房子。你會喜歡她的,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安慰似地加了一句。
「但願如此。」她低喃,止不住自己的緊張。她沒有婆婆,但是這位陸姨或多或少是位婆婆級人物,而且是突然冒出來的,這使她駭怕。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忽然間低下頭來,在她嘴上啄了一記。「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他微笑道,轉身出門去了。他的動作那樣迅速,夢笙連抗議都來不及,門已經在他身後闔起。
午餐過後,他們按計劃進行,駛向坐落在陽明山的家,小豪非常興奮,非常快活,一路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車子駛出了市區,駛上了山徑,然後,來到了一棟豪華的房邸之前。原石搭就的北歐式建築,上頭攀爬著碧色的藤蔓。花壇上的玫瑰正自盛開,園子里自石砌成的池中正噴著晶瑩的泉水。夢笙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好漂亮!」她驚嘆著,對著他露出了一朵璀璨的笑容——自他們婚禮過後,她第一次對他笑得這樣全無戒心,笑出這般純然的歡喜。李均陽的呼吸停住了,眼楮里全無笑容。夢笙情不自禁地止住了笑,懷疑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也許他以為我是為了錢才嫁給他的?她憂慮地想。
然而她沒有時間再想下去。因為房子的前門開了,一個嬌小縴瘦的人影走了出來,滿頭銀發在陽光閃亮。夢笙驚訝地瞪大了眼楮。這個女人她見過的!這就是她和李均陽重逢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在餐廳里吃飯的女人!
原來,這就是他的陸姨。
接下來的那一個月過得飛快。在安頓下來之後,夢笙發覺自己的日子,除開她和李均陽之間的緊張關系之外,竟是出乎意料的愉快。陸姨待她很好,雖然她的言談之間,似乎頗有一點保留;但她對小豪則是全心全意地疼愛。小豪也好喜歡陸婆婆,待她就如待自己的祖母——如同他有個祖母——一般。這父子倆的情誼也是與日俱增,小豪對他老爸已經發展出一種英雄崇拜,話題整天繞著爸爸打轉,只要爸爸在家,他就整天粘他爸爸。這個小孩的成長和進步是有目共睹的。他的體重增加了,皮膚曬黑了,人也變得活潑了,整天在園子里到處跑。李均陽替他買來了一只小狽,小豪反正也不會給它取名字,就管它叫狗狗;小孩和狗整天在一起玩。夢笙從不曾見他這樣快樂過。穩定而安適的家給了小豪最需要的安全感,李均陽和陸姨的愛使他更明亮、更開朗。李均陽說的沒有錯︰他是能夠給小豪所需的一切。而,僅只是見到愛子這樣的幸福,一切的犧牲便都已經值得了。
夢笙自己的日子也不能說是不快樂。家事都有佣人照看,她根本就用不著煩心。她所有的時間都可以拿來照看小豪,也可以盡量看自己想看的書,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了。
陸姨幫了她很多的忙,有時她想下山去逛街買東西什麼的,陸姨總是十分樂于替她照顧小豪。在談話中她知道︰陸姨的先生是個很有名的攝影家,經常在外旅行,夫妻兩個常常整年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幾個月。但陸姨對這樣的生活十分滿意。「我們兩個的脾氣都不好,又受不了約束,受不了沒有變化的日子。如果我們兩個年到頭綁在一起,大概其中一個早就被氣死了。你知道,我們這些老古板可不作興離婚這碼子事的。不離婚喲,這日子怎麼過啊?還是目前這個樣子最好。」
夢笙听到這里,忍不住便笑了。陸姨自己是個作家,經常應邀去演講什麼的。她顯然不是很愛做家事的那種人。夢笙可以了解她需要自己生活空間的那種感覺。一般的家庭生活只怕真的會把她給遭瘋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模式,世界上很難有所謂的「標準」這回事。陸姨對她先生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因為她提起她先生時總是笑得心滿意足。人家說的︰「小別勝新婚」。那麼陸姨和她先生每回聚首,可不都像在渡蜜月一樣了麼?
這樣的感情使夢笙羨慕得不得了。她自己的愛留給她的是什麼呢?只有紫張、痛苦和不寧。每回她和李均陽處在一起,空氣中總是彌漫著異常緊張的氣氛。這樣的緊張和自我防衛的心理使她說話無法柔和,也使得她反應無法正常。李均陽雖然試著要打破他們之間的僵局,但這種事本來是相互的。她的僵硬感染給他,使得他也無法維持他一直努力要維持的輕快和平靜。于是他變得愈來愈緊張,愈來愈易怒;他的言辭里多了譏誚,多了憤怒,人也愈來愈疏遠,他們之間的牆愈來愈高,氣氛愈來愈冷,也愈來愈——一觸即發。除了婚禮那天晚上之外,他再沒試著踫她。她應該為此而松了口大氣的,可是她反而益覺愁慘。然而她不敢接近他,因為她沒有勇氣對他揭露她的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他們之間的情況遂成了一種惡性循環,偏是誰也無能為力。李均陽在家的時間愈來愈少,他每天早出晚歸,工作得像牛一樣。可是即使相見得這般少,那緊張僵硬的氣氛也不曾稍微的和緩下來,反而愈來愈窒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