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路邊停了車。騎樓下有一具公用電話,顯然伯淵方才就是用它打電話回家的,但此刻極目望去,卻怎麼也看下到他的影子。雪嵐緊張得手腳發軟,小楊連忙扶住了她。老王已經又急又怕地叫了起來︰「少爺,少爺,你在那里?」
面包店的冷氣門無聲地開了,一個胖太太沖了出來。「你們是來接人的是不是?謝天謝地?快進來,他就在我店里休息。先生,先生,你家里的人來接你了!」她提高了嗓子朝里頭喊,而小楊已經扶著雪嵐向店里走去。
一個高大的男子抵著牆壁站了起來。他看到那縴秀的少女扶著小楊的手臂走向他,一副龐大的墨鏡遮去了她幾乎一半的臉︰他看到她因緊張而略顯蹣跚的步履,臉色立時變得像死一樣的白。「喔,天哪,雪嵐,」他低語︰「手術失敗了!」
雪嵐石像般地站定了身子。這聲音!沒有錯,這是他的聲音!一個已經在她心頭盤繞回環了將近兩個月的聲音!是這聲音的主人回家來了……伯淵回家來了!雪嵐情不自禁地顫抖,而後將小楊推開,拿下了戴在臉上的墨鏡,穩穩地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直走到他的身前。
「歡迎回家,伯淵。」
有那麼一霎那,她以為他要昏倒了,而她急急扶住了他。「謝天謝地,」他低語︰「我還以為……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這句話仿佛耗盡了他最後的氣力。他的身子一軟,整個的倒在了雪嵐身上,緊緊地閉上了眼楮。呵,天,他好重!雪嵐盡力扶持著他,一面叫︰「小楊,快來幫忙!〕
用不著她吩咐,小楊早已趕了過來。「他沒喝醉,他是病了!」他很快地說︰「我們必需盡快把他弄回家去!學姐,你在這兒等一會,我去把車子開到店門口來。〕不待雪嵐回答,他已經沖出去了。
雪嵐扶住了伯淵,仔細地看他。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他,可是感覺上,很奇怪的,她仿佛早巳知道他會是這個樣子,並且早巳習慣了他的長相。他的輪廓很深,有一個堅決的下巴,和一副寬廣的額頭。此刻那額頭上正布滿了細碎的汗珠,而他的臉燒得火紅。雪嵐輕輕地踫了踫他。他的肌膚既干且熱。新生的胡渣子細細地刺著她的手指。
她听見車子停在門口的聲音,而後小楊沖了進來,架起了伯淵。「王伯伯,你也來!〕他喊老王︰「讓他躺在汽車的後座里,我們三個在前頭擠一擠!〕
雪嵐退開了身子,將伯淵交給他們兩人。他此刻一動也不動,顯然已經進入了昏迷狀態,完全不曉得人家在把他怎麼樣了。小楊他們兩個又推又扛地把他弄進了車廂,十萬火急地往回開。一回到家,這兩個男人就又努力地把他弄出了車子。
「我們把他直接抬回他房里去,」小楊對著她喊︰「你去打電行話給他們的家庭醫師,林大夫。他的名字在電話旁的備忘錄上!」
雪嵐手顫腳顫地撥了電話號碼,心里頭千逼萬遍地祈求林大夫正好有空。還好,她的祈禱沒有落空。林大夫接了電話,听她說完了伯淵的病情,然後鎮定地開了口︰「好,我知道了。听來很像是他的瘧疾舊病按發了。我這就過去。」
找到了大夫使她安心了一點。雪嵐抬起頭來,正看到老王下了樓梯。「他怎麼樣了?」她焦急地問。
「恢復知覺了,小姐。」
雪嵐點了點頭就往樓上跑,打開了伯淵的房門。他是醒了,也已經換上了睡衣。當門打開的時候,他的眼楮掃了過來。〔雪嵐,」他的聲音很微弱,但很清醒︰「你復明了是真的麼?不是我的想像吧?」
她給了他一朵燦若雲霞的微笑,很自然地走到他床邊坐了下來,完全沒注意到小楊的離開。「是真的。〕她清脆地道︰「石大夫說我可能需要配副眼鏡,以後看書的時候好戴——我現在還不確定,等我再回去復檢的時候才能曉得,但是手術確實成功了!」
「好極了。」他簡單地說,但雪嵐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某種奇異的緊張已在這一霎那間消失無蹤。而後她發現他的臉色變得很蒼白,接著感覺到整張床都在晃。她驚愕地抬起頭來,看見伯淵激烈地顫抖。
「伯淵?」她叫︰「你很冷嗎?」
「別擔心,這種……病發作……起來總……是這個樣子的。只不過……這次來……得凶了一點…而已。」
「林大夫就快來了。」她擔心地道︰「他說你得的是瘧疾?」
「嗯,我……在非洲……待過幾年。」
在非洲待過?唉,她真的對他一無所知,不是麼?雪嵐審視著他,驚懼地發現他抖得更厲害了。他死命咬著牙關,試圖控制那激烈的顫抖,握在被單上的手指節突起,緊得發白。雪嵐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輕輕地揉著他,希望多少讓他暖和起來。伯淵反過手來抓緊了她,緊得她發疼。「別走,」他呢喃︰「不要離開我!」
淚水涌上了雪嵐的眼楮。他本來是個多麼自信、多麼有活力又多麼獨立的人呵!但是病痛的折磨使他脆弱得像個孩子,絕望地需要別人的伴隨和安慰。「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她溫柔地向他保證︰「你要我陪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她的話听進去了,因為他好像又已進入了暈迷之中︰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死命抓著她的手不放。
林大夫進屋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
看到這位短小精悍卻又有著慈靄笑容的大夫,雪嵐的臉不自覺的紅了一紅。但林大夫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只是溫和地道︰「好啦,伯淵,放手罷。不然我怎麼檢查你呀?」
伯淵虛弱地笑了一下。「又要麻煩你了,大夫。」
雪嵐安心地離開房間,讓林大夫去作他的檢查。她覺得安心,因為林大夫似乎和老王一樣,對伯淵的歸來有著真誠的喜悅——至少至少,他們對伯淵的關切,要比魏天弘夫婦和仲杰都來得深切得多。
林大夫的檢查好像永無終止。雪嵐在走廊上踱來踱去,不住地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好不容易,林大夫出來了。他的臉色沉重而嚴肅。雪嵐焦切地迎了上去。「怎麼樣,大夫?」
「你魏伯伯他們在不在?」
「都不在。他們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嗯,〕林大夫皺了皺眉。「你有沒有照顧病人的經驗?」
雪嵐搖了搖頭。她的焦切必然清楚分明地寫在臉上了。林大夫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他的情況比我預計的還要糟。他其實應該住院的,不過目前醫院里沒有空床位,而且,依他目前的情況看,最好是不要受到任何搬動,安安靜靜地休息——」他頓了一頓,簡單地將雪嵐該做的事說了一遍。「你應付得來嗎?〕
〔可以的。〕雪嵐保證道。「可是為什麼他這一次發作得比以前都凶呢?〕
〔我想是那次意外事故削弱了他的抵抗力,更別說他根本沒好好照顧自己了。〕
「什麼意外?」
〔你不知道?看來他是一個字都沒說。哼,魏伯淵的典型作風——從不訴苦。〕
「究竟是什麼意外嘛?」
〔他到加拿大去了大約一個星期的時候,考古隊里一名工作人員在礁岩上拍攝暴風雨中的海景,結果被強風刮進了海中。如果不是伯淵奮不顧身的跳下去救他,那可憐的家伙大概早就淹死了。但伯淵雖然將他救了起來,自己卻被巨浪沖撞在礁岩上。他身上撞傷多處,腿上被切出一大條口子——差點就殘廢了。還有就是近乎致命的大量失血。他真是在鬼門前轉了一圈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