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摩耶小心地觀察她,小聲地呼喚她。
婆娑閉了閉眼,然後慢慢睜開,「帶我去見摩羅訶,即使要離開他,也該由我親自對他說。」
殘破的小路,冷僻的城郊,冷風吹得人心都冷了。
摩羅訶停下腳步,「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如果想殺人,這個地方已經很合適了。」
「不要急,我只是帶你來這里等一個人而已。」喜萬說完了話,忽然露出很專注的神情,好像在听著什麼動靜。
摩羅訶一怔,也專心聆听。
在遠處,隱約傳來一些聲音,漸漸地近了、清晰了,終于讓人分辨出那是敲擊瓦罐的聲音。
摩羅訶心中還一片迷茫,卻仍盡力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望過去,漸漸看清人影,而他也終于明白了喜萬的意思,心里忽然一片冰冷。
一個衣著破爛,勾僂著背,滿頭髒污的人,搖搖擺擺,敲著瓦罐從遠處走來。
喜萬冷笑著揮揮手,他的幾十個侍衛就圍了過去,開始對著那人吐口水、扔東西、大聲嘲笑,他們不斷地發起攻擊,可是全都小心地不去沾到那人的身體。
那人整個人縮成一團,沒有哀求、沒有慘叫,麻木地接受一切攻擊,為了躲避傷害,在地上半爬著前進,像一條蟲。
摩羅訶直直地望著這個被所有人追打的不幸者,敢于為了愛情去對抗整支軍隊的男人,這時卻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冰冷的感覺,從心頭,直到指尖。
這是賤民,比最低等的首陀羅還要低賤的人。
如果高貴的婆羅門和低等的種姓通婚,生下的孩子,一律就是這種賤民。賤民只能居住村外,只能從事被認為是最低賤的職業,如抬死尸,清除糞便等。走在路上,賤民口中要不斷發出特殊的聲音,或敲擊某種實物,以提示高級種姓的人及時躲避。婆羅門和剎帝利如果接觸了賤民,則認為是一件倒霉的事,回去之後要舉行淨身儀式。
賤民在世人眼里,連狗都不如,人們可以肆意責打。而高貴的人,則看也不屑看一眼地遠遠避開,以免沾上了污玷。
「想清楚了嗎?堅持你那所謂愛情的結果,就是這個,你們的子孫,世世代代,都是這種賤民。」喜萬在他耳邊冷冷地說。
摩羅訶用那升騰著憤怒烈火的眼神瞪著他,「我不會讓你們這樣對待他的。」
他撲向前,推開每一個試圖打罵賤民的護衛,伸手去拖那地上的人,「你起來,不要趴在地上,如果想讓別人看得起你,你首先要看得起自己。」
賤民全身縮成一團,不停地顫抖,「老爺,不要踫我,我會把晦氣傳給你,老爺,別踫我……」
對于賤民來說,所有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老爺,可以對他任意打罵,可以隨意殺死他,而他,絕不能反抗。
喜萬大笑起來,「別做無用的事了,對他來說,從小到大,就習慣的一切,不是你一句話可以改變的。將來,你的兒子也會變成這樣,你的孫子,你所有子孫都一樣。你能做什麼?你再有力量,又能改變什麼?這可是大神焚天所訂下的鐵律。你就連眼前這個人都救不了,就算你能保護他一時一刻,你能保護他一生嗎?」
賤民顫抖地哀求︰「老爺,放開我吧,其他老爺要是生氣了,會打得我更厲害的。」
摩羅訶眼楮赤紅地抓住他大吼︰「為什麼你要這樣,為什麼你要讓他們這樣對你,為什麼你不反抗?」
「因為我的父親是婆羅門,而我的母親是吠舍,所以誰都可以這樣對我。母親說父親愛她,為了父親,她什麼都可以做,可是在我三歲時,她就自殺了。父親說他喜歡母親,為了母親,他願意拋棄一切,可是我還沒滿兩歲,他就到神廟里長跪贖罪,取回他高貴的身份,再也不理我這個賤民兒子了。」賤民的眼楮里滿是淚水,布滿污泥的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因為痛苦而抖動,他低微的聲音,忽然變成了大力的嚎哭,「為什麼他們要生下我?為什麼明知冒犯神靈,還要堅持在一起?為什麼在一起之後又要分開?為什麼發下那麼多誓言,全都不算數?為什麼說要保護我,最後卻讓我變成賤民?」他瘋狂地大哭著,一聲聲為什麼地問著。
摩羅訶面無血色,無力地放開了他。
「婆娑將會成為聖祭司,她將讓國王跪拜在她的腳下,所有人民,爭著去吻她腳底的泥土,你卻想讓她跟著你四處流浪,受盡追殺、嘗盡鄙視,忍受窮困,並生下賤民的小孩,世世代代,永為賤民。那些尊敬正法的人,知道他們未來的聖祭司,背叛了神靈。他們會涌過來把她撕成碎片,會永永遠遠詛咒她的子孫後代。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喜萬的聲音,像一把把刀子,扎向人的心髒。
可憐的賤民,又變成了一條蟲,在他腳邊慢慢地爬著離開。
摩羅訶失魂落魄地再無法有任何動作,說任何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神靈要訂下這樣的法典?
婆娑,你在哪里?
婆娑,你說你相信我,你要我相信你,可是,我能相信你,卻已經無法相信我自己。
婆娑,你在哪里?
婆娑,我想要見到你。
這樣的思念到了極致,他就月兌口叫出了婆娑的名字。
當他叫出她名字的時候,也真的看到了婆娑。
斑大的象車,出現在小路的盡頭處。象車上,婆娑的臉白得像是高山上的雪。
摩羅訶喚著她的名字向婆娑奔去。
婆娑臉色蒼白地跳下象車,迎向摩羅訶。
摩羅訶驚慌地奔向她、驚慌地伸手去抓她的手,「婆娑,婆娑,給我力量,給我信心,讓我可以堅持下去,讓我成為值得你相信的人。」
可是婆娑卻忽然間一縮手,讓摩羅訶伸出來的手,抓了一個空。
摩羅訶的手僵在半空中,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婆娑垂首,望著地面,低聲說︰「我的父親曾經告訴過我,在遙遠的龍之國度,雖然人與人之間,也分不同的等級,但就算是下等的人,只要肯努力,一定能得到回報,國家也設不同的考試來尋找人才,並不介意個人的身份到底如何。曾經有很多了不起的將軍,和有賢名的臣子,甚至包括一些偉大的君王,還有很多傳說中的英雄,都是身份低下的人。離開這片國土吧,到一個更開闊的世界去;到一個可以讓你飛翔的世界去。」
摩羅訶凝視她,輕輕地問︰「你是要我一個人去嗎?」
婆娑的身子微微一顫,然後回答︰「是。」
摩羅訶閉上眼,誰能告訴他,這只是一場夢,誰來告訴她,剛才是他自己听錯了,可是,當他再睜開眼時,卻清楚地看見,婆娑已經轉身離去。
她一步步地走出去,一步步地遠離他。
婆娑向象車走去,風吹來,吹得臉上很涼,似乎有淚水落下,她卻沒有心情去擦。
路邊的樹葉,輕輕落下來,像一場沒有終結的愛情,一個已經完結的告別。
她在心中無數次喊︰「摩羅訶,叫住我、抓住我,別讓我離開。只要你叫我一聲,我就留下來,我就為你拋棄我的國家、我的人民、我的責任;我就為你墜進地獄最深的那一層。」
摩羅訶向她伸出手,張開嘴,想要呼喚她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
眼前仿佛還有那人像蟲一樣在地上爬的影子,耳邊仿佛還听到他瘋狂的哭喊——
「為什麼他們要生下我?為什麼明知冒犯神靈,還要堅持在一起?為什麼在一起之後又要分開?為什麼發下那麼多誓言,全都不算數?為什麼說要保護我,最後卻讓我變成賤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