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保臉露不忍之色,紅衣女輕輕低呼了一聲,福康安卻根本連正眼也沒有看她一下,放下了轎簾,「走!」
沒有人再看向她,轎子立刻被抬進了傅府的大門內,沉重的府門隨即關上,隔住了她淒絕的視線。
崔詠荷不知道的是,轎子才一進府門,轉過門旁,就立刻停下,轎夫們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紅衣女自轎中走出來,可是福康安卻一下也沒有動。
他已經用盡全部的意志,才使自己不會沖出去,抱住崔詠荷在夜風中無助顫抖的身體。以至于現在,整個身體仍處于緊繃的狀態,甚至連下轎的動作也無法完成。
王吉保小心地湊近,見仍坐于轎里的福康安,臉上有一種比死更淒慘的表情,心中一陣悲涼,低聲道︰「三爺!」
埃康安微微閉上眼,「她還在外頭嗎?」
王吉保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敢再說話。
崔詠荷一直靜靜地站在夜風中,過度的震驚使她睜大的雙眼,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那美麗的女子是誰?
即使沒有鏡子,崔詠荷也知道披頭散發、衣破裙亂的自己,是多麼地難看。相比之下,那個女子的美麗,更叫人銷魂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邊已有蒙蒙閃爍的光芒,很快地大街上就會有無數行人了,但仍不見那女子再乘轎出來。
崔詠荷搖搖晃晃地轉過僵直的身體,艱難地一步步走開了。
直至此時,淚水才自她眼中流下來。
埃康安,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可以很美麗、很溫柔?
從十二歲開始,我便是你未來的妻子,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從不曾打扮得漂亮亮地出現在你面前。
我總是故意裝得又粗又野、又髒又難看,好不容易想要同你和好,不是被雨淋得一身狼狽,就是為了掩爹娘耳目而不敢打扮。
埃康安,我本來以為,以後會有很多機會,可以讓你看到我最美的一面。原來,是我錯了。
那樣美麗的女子,想必是比我這個永遠又髒又亂、又愛發脾氣、又總闖禍的人好吧?
四更半,天邊才露出一縷晨光,崔名亭的轎子已等在府門前,準備送他上朝。
可是崔名亭才剛剛走出府門,就看見自己本應還在荷心樓安睡的女兒,衣發散亂,臉色淒慘得像個鬼,如夢游般走近。
崔名亭氣得臉都綠了,怒喝一聲︰「詠荷,你跑到哪里去了?」
崔詠荷半個字也沒有听到,一直走到他面前,抬頭望向崔名亭,露出一個美麗至極,卻也脆弱至極的笑容,「爹,你不用去遲婚了,福康安他不要我了。」然後,閉目,如一朵迅速凋謝的鮮花,倒了下去。
崔名亭及時伸手扶住了她無力的身體,見她雙目緊閉,面無血色,什麼氣怒都已忘光,失聲驚叫︰「詠荷!」
他一邊叫,一邊連連搖動她,見她仍無反應,更加憂急,也顧不得上朝的事,抱著崔詠荷就往府內跑,「快,快請大夫。」
崔名亭太過擔憂和著急,所以根本沒听到,在長街的轉角處,有一個很熟悉的咳嗽聲。
王吉保眼楮里滿是憂慮,望著他自幼追隨的主人——三爺自小練武,體格健壯,從來就沒有什麼毛病,現在怎麼會咳得這樣厲害?
埃康安好一陣子才止住咳聲,移開搗在嘴上的手帕,雪白的絹帕上,一抹刺目的鮮紅,驚得王吉保幾乎跳起來。
埃康安卻是漠然地將手帕收起。這樣也好,傷她至真心,流他心頭血,但不知是否能抵償她所受的傷害?
「三爺,你何苦這樣為難自己?你這麼做,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像崔小姐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了。」王吉保簡直要哭出來了。
「這是我唯一可以救她的方法。對女人來說,沒有比被男人拋棄更痛苦的事了。也只有這樣,和坤和嘉親王才會放過她,因為他們更喜歡看別人痛不欲生。」
可是,此時此刻痛不欲生的,卻是他自己。僅僅只是說出這樣的事實,卻令他心痛得緊縮在一起,喉頭又是一甜。
來不及取手帕,也只得用手搗唇,一口鮮血全吐在手上。然而,心中的痛,卻仍無法消減一分。
三天後,福康安混跡青樓,與名妓清雅日日廝磨的消息已傳遍京城。
雖然這等少年得志、從未受過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場受盡冷落而以醇酒美人自娛,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大清朝禮制森嚴,官員們縱然私底下戀妓風流,但這般肆無忌憚,沒日沒夜地在青樓中廝混,早已觸犯了國家對官員私德的禁令,因此言官御使們無不紛紛責難。
崔名亭夫婦原就想退了這樁婚事,而福康安這樣的放浪形骸,正中了他們的下懷,所以他們現下反而不急于退婚,倒是擔心崔詠荷的心情與身體,每日總是安排四、五個丫頭守在她身旁。
可是崔詠荷一聲也沒哭過,甚至連悲哀的表情也沒有,與最初的淒慘狀,完全不同。
「這樣更好,我一直就不願嫁給他,只是後來他落難,我不能在那個時候棄他不顧,如今他有了紅顏知己,我便可以落個自在清閑。」
類似的話說得多了,崔名亭夫婦終于放下了心,不再叫丫頭們步步緊跟著她了。現在,一直留在她身邊不肯輕易離開半步的,只剩下韻柔。
「韻柔,你若有別的事,就去忙吧,不必陪著我了。」崔詠荷微微地笑著,但那笑容只讓人覺得淒涼,「你怕我會再做什麼胡鬧的事嗎?」
韻柔只是笑著,也不多說話,卻也不離開。
崔詠荷搖搖頭,淡淡地嘆息一聲︰「還是瞞不過你啊。」她依然坐在荷心樓的欄桿旁望著樓下,只是高樓之下,再不會有那風儀如玉、英武如神的男子仰頭凝望。
「我喜歡他。從十二歲那一年見到他,就喜歡他了。我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坐在白馬上,彎腰和我說話,那個時候,滿天的陽光都像在為他身後鍍上燦爛的金輝。我的眼楮里只能看見他,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樣漂亮、這樣英武,總覺得他是天上的神,降臨人間……」她低低地說著,聲音無喜亦無悲。
「不知為什麼,每一次我見了他,不是打就是罵,我總是對自己說,因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了,所以我才不要對他低聲下氣。
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這樣自私,我不是為了爹娘而是為了我自己,我是那麼害怕他會因為爹娘而看不起我,所以很努力地裝出不以為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樣子。
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像個淑女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過,總是又凶又蠻,所以他當然不會喜歡我,你說是不是?」
韻案不回答,只是無聲地把手放在她的肩頭,想要輕輕拍拍她,卻發覺這樣嬌弱的肩,正在輕輕地顫動著,似是負荷不了人間所有的悲涼淒苦,而在苦苦掙扎著。
「那個叫清雅的女子,真的很美,穿上什麼衣裳都漂亮,听說她還是位才女,詩詞歌賦無所不精,福康安喜歡她,也是應當的。
我從來都不曾讓他知道,我也能詩擅詞,我也會彈琴作曲……」崔詠荷的眼里全無生氣。
韻柔心中一痛,幾乎忍不住想把心中的推測說出來,但後來她只是嘆息一聲,扭頭望向欄外,卻見花園中幾個小丫頭交頭接耳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出了什麼事?」韻柔提高聲音問。
一個小丫頭略有些遲疑地答︰「福三爺來了,他要退婚,說是要娶個叫什麼清雅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老爺夫人正在前廳發脾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