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滴滴皆已在心頭,縱十世三生,也不能抹去。
還記得當年嫁予宋劍秋時,媒人上門,父母開懷,隔簾見那男子神情飛躍,听聞他俠行英豪,便傾心點頭。夫妻情愛雖篤,相處卻遠不及與蘇吟歌的親近交心。
但是……
「青瑤,在想什麼?」
心思還在亂紛紛,蘇吟歌的聲音又將她震醒,忙笑一笑,掩飾過去,卻並不知自己笑容中的疲倦。
縱然心中有了他又如何?
經歷了這麼多,面對了這麼多,這顆心已然太累,累得再沒有力量去接受新的一切。
被休的女子,棄婦的身份。
縱然他全不會在意,但已心力憔悴的她,卻還有多少勇氣再活一次。
吟歌,我與你……
「青瑤!」蘇吟歌已察覺出她的不對勁,站立起來,走到她身旁。其聲音溫柔得可以感染一切,眸子廣闊地可以包容一切。
彼青瑤怔怔地瞧了他半晌,幾次欲言又止,終于開口道︰「吟歌!」
蘇吟歌劇震,這是顧青瑤第一次直喚他的名。
「我與你……」
「開門,快開門!」忽然響起的敲門聲雷鳴似的震耳欲聾。
「開門,里頭的郎中是死人嗎?」
蘇吟歌急道︰「可能是有急病人。」
兩個人急忙走出廚房,轟然聲起,大門竟被生生劈開。
兩個人飛快地竄了進來,轉眼已到面前。
彼青瑤不由自主地搶上一步,攔在蘇吟歌之前。
蘇吟歌伸手一推,推不開顧青瑤,便側走兩步,從她身後探出身來,一眼看見來的兩個漢子,一人執刀,一人佩劍,都是高大強壯,眉目英悍的人。
執刀的漢子扶著佩劍的男子,佩劍者面目扭曲,身上的鮮血染紅了整件衣裳。
蘇吟歌想也不想,就上前一步,要把那佩劍者扶過來。
執刀漢子哼了一聲,提起刀對著蘇吟歌就砍。
彼青瑤在側,一探手,便將那佩劍男子的劍奪在手中。
執刀漢子刀往下砍落,卻驚覺眼前寒光閃閃,一把劍隨便擱在那里。自己一刀下去,就似生生把自個的陽溪穴往劍上撞一般。
他咦了一聲,不知不覺放開了扶著同伴的手,刀勢一轉,人隨刀走,對著那持劍的女子攻了過去。
彼青瑤抽出劍來,信手一拂。
這一拂只是隨意的一個動作,可看在執刀漢子的眼中,自己合刀撲去,倒像是硬把自己的肩貞穴住劍鋒上送似的,忙大喝一聲吸氣撤招。因為出刀太猛,一時把不住樁子,連退了三四步,血氣翻騰上涌,心中更是萬分震驚。這小小的醫館,哪來這樣絕世的高手,閑閑的一個動作,都似看透了自己。驚駭之下,竟不敢再有動作。
這兩招他便嚇個半死,卻不知顧青瑤也是暗中出了一身的冷汗。
彼青瑤在武功上有超凡的天分,但本人旁騖太多,並不曾專心練武。雖然顧家藏書無數,各派武功,她都看得滾瓜爛熟,對于其中的優劣全都一清二楚,但自己的功力卻不夠。剛才一看刀式,已知對方弱點在哪里,立刻擺出克制的姿式來,不過大多是花花架子。這大漢著借著身強力猛,內力深厚沖殺過來,自己怕是接不住二十招的。
現在見他收手,立刻開口道︰「久聞漕幫雙雄葛千軍、駱英風是難得的英雄好漢,今日怎麼竟對不會武功的大夫動手?」
「我不是想殺他,只是要嚇嚇他,叫他好好醫治我駱兄弟。」葛千軍粗聲粗氣地說,「你是什麼人,怎麼認得我?」
彼青瑤淡淡地一笑道︰「葛家千軍刀法,力有萬鈞,足可橫掃千軍。除了葛英雄,誰能使得出這樣的刀招來?」
梆千軍被這美麗的女子一捧,大為受用,心中舒暢,敵意立時消了一大半。
二人從交鋒到談話,不過是很短的時間。蘇吟歌完全沒有理會身外的呼嘯刀光,只專心看那佩劍男子的傷。他一只手不能長時間扶穩傷患,扭頭就對葛千軍說︰「幫我把他扶進房去。」
他心憂病人,語氣全無商量的余地,幾乎是在呼喝。
梆千軍愣了一愣,才上前幫忙。
蘇吟歌又對顧青瑤說︰「準備……」
「熱水,干淨布條,金創藥,銀刀和金針,對嗎?」顧青瑤笑盈盈地接口。
蘇吟歌一笑,也不再叮嚀,回身便進到房里。
梆千軍已扶著駱英風躺在床上,蘇吟歌上前便要細看傷口。
梆千軍在一旁忍不住又拿著刀揚起道道寒光,「郎中,救了我兄弟,我自有重謝。要是救不了他,小心你的……」
蘇吟歌正在細看駱英風從胸前直至小骯的長長的劍傷,听他在耳邊吼得震天響,一陣不耐,頭也不抬地說︰「閉嘴,別打擾我看病。」
梆千軍這輩子都沒被人這麼不客氣地呼喝過,更別說呵斥他的是個不會武功的郎中,一時張口結舌,瞪著個大銅鈴眼,瞅著蘇吟歌,說不出話來。明明是他要找個大夫逼他治病,怎麼變得好像是這個大夫嫌他打擾治病了。
彼青瑤已端著一應用具走了進來,看著葛千軍的傻樣,心中好笑,「葛壯士,你放心,蘇先生一定會替你把人救活過來的。他素來好性子,只是最不能容忍旁人影響他治病。你要再這樣說話分他的心,你結拜兄弟的性命,可就是你害的了。」
梆千軍嚇得即刻閉緊了嘴巴,大氣也不敢出地縮到一角,只死死地盯著床上的駱英風。
「他傷得很重,必須立刻處理傷口。」蘇吟歌很快地做出了判斷。
彼青瑤走上前,「你的手沒全好,我來做吧,你只要在旁提點就是。」
「可是——」蘇吟歌望望剛被自己解開上身衣襟的駱英風,略一遲疑。
「心不正,意方邪。禮教俗規,救命從權。這都是你教我的。」顧青瑤眸光流轉,給他一個無比美麗的笑容。
蘇吟歌也不由得失笑,這女子當日初學醫道,笨手笨腳,忙忙亂亂,空有滿月復詩書,全不知人間生存法則。到今日,卻能在滿眼鮮血,觸目傷患前談笑自如,用他的話來頂他的嘴了。
心間不由得涌起了驕傲與歡喜的感覺,「好,開始吧!」
彼青瑤鄭重地點點頭,在蘇吟歌的指導下,開始處理傷口。
房間里一片靜寂,只有濯洗聲,針刀聲,伴著蘇吟歌沉定安詳的聲音響在一處。
蘇吟歌平時自己處理傷口時不覺得如何,可今日指揮顧青瑤,卻緊張得全身出汗。等到把這恐怖的傷口完全清理干淨,上藥包扎完畢,已過了半個多時辰。顧青瑤並不曾出半點兒差錯,他忍不住又欣然一笑,坐在桌前寫下一個藥方,吩咐顧青瑤到前頭拿了藥去煎。這才回頭沖葛千軍點點頭,語氣又已恢復了平和,「只要好好調養,應該沒有什麼危險了。」
梆千軍走過來,對著蘇吟歌一揖到地,「多謝先生相救,方才是我冒犯了。」
「冒犯?」蘇吟歌剛才光顧著看病人去了,根本沒注意葛千軍一刀向他劈去時的凶狠樣子,這時更談不上生氣,「閣下也是關心情切,不必介懷。」
梆千軍越發羞慚,說了成千上萬的感激涕零之語。他本來也不是什麼能言善道之輩,急著要道謝,來來回回就幾句,有時急得滿臉通紅,才說得出一句有新意的話。
蘇吟歌被他謝得頭痛,只好隨便找個借口,避了出來,自然而然地走到廚房。
廚房里,顧青瑤一邊煎藥一邊忙著把已冷了的飯菜放到火上去熱。
淡淡的燈光里,她忙忙碌碌的身影,讓蘇吟歌心中生起一種絕大的喜悅。他站在廚房外,怔怔地看著她,竟然不敢發聲,惟恐驚破這濃濃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