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會說他死了,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好人。你們只會把女人一個個逼死,你自然是恨不得她死了。」顧青瑤瘋狂地掙扎。
蘇吟歌雖然不是什麼文弱書生,但用盡全部力量,竟能生生困住一個學武的女子月兌身不得,已是奇跡,哪里還有躲避的能力,每一記都挨得結結實實。在顧青瑤瘋狂的大叫聲里,骨頭折斷的聲音也被壓過,蘇吟歌的悶哼之聲,更輕不可聞。他其實比誰都清楚,這個時候,要喚醒顧青瑤,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可是見到她悲苦傷心至此,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出手。只是,拼命把發腥的喉頭浮起的第三口血硬又咽了下去。他不再理身上的痛楚,只用盡全身的力量,緊擁住這懷中的嬌軀,一聲聲呼喚她的名宇,全不管還會有多少拳腳痛擊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青瑤終于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不再打罵,也不再喊叫,只有喘息聲。
不知為什麼,蘇吟歌卻總覺得這喘息聲里還夾雜著一兩聲微不可聞的哽咽。
他試探著又叫了一聲︰「青瑤!」
「我沒事,你放開我吧!」顧青瑤的聲音異常得軟弱無力。
蘇吟歌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忍著全身的劇痛,一點一點放開手。頭一陣陣發暈,眼前漆黑一片,但卻仍站得非常穩定挺直,他甚至還能用很平靜的聲音說︰「宋嫂的身體需要處理,你在這里守著,我去請人幫忙。」
他轉身往外走,在心中祈求自己至少可以堅持完這幾步,至少可以在離開顧青瑤的視線之後再倒下來。
手忽然觸到一片冰涼。
發黑的眼楮看不清東西,一怔之後,才忽然間悟到,這麼冷這麼涼的是顧青瑤的手。是他用了無數心血好不容易才令之溫暖起來,卻又在近日迅速回復冰冷的手。
這一只像寒冰一樣的手,牽住了他的手,也牽住了他的身,令他再也走不動半步。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反握住那只手,本能地想將自己身體里的每一點溫暖,借著這十指交握,全部傳到這女子的心間去。
「有病不治,有傷還到處亂走,這不是你最不喜歡的病人嗎?」
輕而柔的語聲響在耳畔,蘇吟歌只覺得全身一震,她看出來了?她竟看出來了?自己裝得不好嗎?為什麼剛剛自瘋狂中恢復的她,竟能一眼看出來。
「別忘了,我是你親傳的徒弟,這樣的傷,怎麼會看不出來。諱疾忌醫,是病家大忌,你是大夫,怎麼還要瞞我?」
聲音里包含的,是關懷,是懊悔,是怨惱,還是在意?或僅僅只是自己的幻覺。
蘇吟歌心頭一陣陣紛亂,身不由己地被顧青瑤拉了回來,直到發覺有一雙手正在解自己的衣襟,才猛然驚醒。雙眼重又恢復了視物的能力,急伸手去推,卻又牽動傷處,痛得直冒冷汗,口里急喊道︰「不行!」
「心不正,意方邪。醫家治病救人,浩蕩心地,權宜之時,不可拘于男女之防。這道理,是你教我的。」顧青瑤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解開了蘇吟歌的衣襟,不理他反抗,直接月兌了下來。
蘇吟歌雖只是個大夫,但生平從來沒有怕過任何事。直到此時,被顧青瑤凝眸看定,他急忙側開臉,不敢直視顧青瑤的眼神,但眼角的余光卻感覺到顧青瑤的眼光正徐徐地向身體各處望去,便連整個身子都緊緊地繃了起來,臉上更是如同火燒一般。而這股火焰,簡直要將整個身子都燒了起來。這一生治病無數,多少次接觸到美麗女子的身體之私,也不曾有過這樣奇怪的感覺。心髒跳動的聲音,似乎響得可以直接用耳朵听到,腦子混亂得也無法再思考。
而顧青瑤生平就是對丈夫宋劍秋,尚且也不曾這樣認認真真,清清楚楚地去看他的身體。而現在,她卻顧不得羞愧,顧不得驚惶,甚至顧不得生出任何想法。
看到蘇吟歌身上大片大片的淤青,顧青瑤屏住呼吸,輕輕伸手觸到他的胸膛,心中開始回憶蘇吟歌以前教她的揉散淤血之手法。
蘇吟歌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不敢去看她的手。
她的手仍然冰涼一片,可是被這樣的手按在胸膛上時,他卻如被火燙著一般。
有些艱難,有些猶豫,卻還是情不自禁,悄悄垂下眸,想看她正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忽又啊了一聲,伸手想去抓住彼青瑤的右手。
彼青瑤因為剛才急于撕開厚實的布帛,而不小心,掀斷了指甲,不斷地流出血來。
就在蘇吟歌因關切而忘情之時,顧青瑤左手微抬,在蘇吟歌背上一拍。蘇吟歌悶哼一聲,一口血猛地噴了出來。鮮紅的血一大半都吐在了顧青瑤受傷的右手上,她與他的血,頃刻間便融在了一起。
彼青瑤渾不知蘇吟歌正心牽著自己的手,只低聲說︰「虧你還是大夫,這口血不吐出來,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後患。」
蘇吟歌听到她的語氣里,竟有這麼明顯的埋怨與關懷,微微愣了一愣,倒忘了說話,平視前方的眼正好看到顧青瑤染血的右手。雪白的肌膚,鮮紅的血,令人觸目,卻又別樣美麗。蘇吟歌忽然間有些恍惚,不知他與她的熱血融在一處,能否暖了這寒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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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無字。
宋嫂的後事,辦得簡約但隆重。蘇吟歌因受了傷,左臂又被折斷了骨頭,被顧青瑤強制命令休息,所有的事,幾乎都由顧青瑤來操辦。數日下來,眼圈也黑了,人也瘦了,精神也低落到了極點。
喪事中,最意外的麻煩,就是不知如何刻碑。
彼青瑤不知宋嫂叫什麼名宇,問蘇吟歌,問左鄰右舍,所有人都搖頭。
在多年的相處中,人們也僅僅知道,她是宋嫂,她是宋家的媳婦。
女人,有一個丈夫,就有了身份,有了姓氏,有了一切。沒有了丈夫,從此便什麼也不是。
丈夫是天,丈夫是地,丈夫是整個世界。
所以宋三一說休妻,宋嫂便再無活路。
死後,甚至沒有人知道,在墓碑上該刻上什麼名字。
猶豫再三,顧青瑤和蘇吟歌才決定暫立空碑,同時請人報信給宋嫂在遠方經商的兒子,讓他回來之後,再決定如何另刻碑文。
彼青瑤跪在碑前,把手中一張張的紙送進火里。
她燒的不是冥紙,而是寫滿了字的白紙。宋嫂死前寫得滿屋子都是,她剛剛教會宋嫂識幾個字,而宋嫂就歪歪扭扭地寫滿了所有的白紙。
反反復復都只有三個字︰我錯了!
至死,她仍在懊恨她錯了;至死,她仍覺得她錯了。
「青瑤,你守在這里,已經有三個時辰了。郊外風大,再不回去,就要得病了。」溫柔的聲音響在耳畔。顧青瑤徐徐地抬起頭,看到的是吊著一只胳膊的蘇吟歌略有憔悴卻仍然滿是關懷的臉。
「你有傷,怎麼又跑出來了?」顧青瑤站起身,心知自己不回去,他也斷然是要拖著帶傷的身子陪自己一起吹冷風的。此時不知為什麼,心頭卻只能漠然一嘆。
「青瑤你……」蘇吟歌正要說話,眼角忽看到一個人影,迅疾轉身,喝道︰「宋三!」
宋三縮著身子從大樹後面轉出來,遠遠沖他們擠出一個哭也似的笑容,指指墓碑,「為什麼是空碑,她是我宋家的人,應該寫宋門陳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