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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水荷花 第10頁

作者︰納蘭

整個大廳忽然靜了下來,一片沉寂,沉寂得整個天地都似無形地壓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上。

如今已身為翰林學士的崔名亭,一張臉簡直變成了紫色,望著從十二歲那年忽然變得粗野反叛不听話的女兒,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慚,雙唇微微顫抖著,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崔夫人驚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沉寂木然站在原處的崔詠荷,干笑一聲,「這孩子,這孩子,就愛胡說八道。

「我不是胡說。」崔詠荷春看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的父親,望望還在努力往臉上堆笑想要打圓場的娘,再看向帶點震驚望著自己的福康安,說不出是羞恥是憤恨還是懊惱悔恨,憤然一跺腳,猛然扭頭飛快地跑出大廳。

埃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轉身的那一瞬,眼中閃過的一抹晶瑩,陽光下,似乎有什麼燦亮的東西、悄悄飛落。

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夫人「啊」的一聲,生恐又惹出什麼事端,也要跟過去。

韻柔急急地叫了一聲︰「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韻柔含笑上前,「夫人,這些年來,小姐素來如此,見了福三爺,就愛打打鬧鬧,他們小兒女在一起,便是打鬧也不傷和氣,有你這長輩在場,反而不妥,不如就由著他們吧。」

「可是」

「夫人,這麼些年,小姐見了福三爺,哪一回不發脾氣,福三爺何時惱怒過她了。」

崔夫人听她言來有理,又見丈夫仍站在原處,神色難看之極,實在讓人不放心,終于點了點頭。

☆☆☆

埃康安追著崔詠荷直到荷花池畔,終于追上了她,一伸手抓住她的衣衫,「詠荷!」

崔詠荷因一時氣憤,終于說出了放在心中多年的話,在福康安面前,挑明了這麼多年心頭的恥辱羞憤,心中極度難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後的呼喚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單薄,因前沖後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斷了,衣裳似要應力往後月兌落。

埃康安驚見她後方領口下滑,露出雪白嬌潤的肌膚,燦爛的夏日陽光下,那一片晶瑩的白,竟令他只覺一陣耀眼,眩目得一時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大驚之下,本能地松手。

猛力往前沖的崔詠荷失去平衡,很自然臉朝地跌倒下去。

「詠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來。

崔詠荷拼力掙扎,「你走開,快走開!」聲音里竟帶著泣音。

埃康安驚異地看著她,這個女子,見了他,向來又凶又悍,卻從不曾做過女兒家嬌柔哭泣之態。

崔詠荷席地坐起來,抬起來看向他,「夠了,已經夠了,我斗不過你,我認輸了。你可以放過我了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退婚?什麼時候才結束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一樣,看我一家露盡丑態,你才開心嗎?」悲憤地一句句問出來,眼淚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你福康安是天潢貴冑,難道天下人就該由你戲耍嗎?」

心頭隱隱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異的溫柔,到底是因何而來?福康安輕輕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驚奇地感覺心靈在這一刻的柔軟,所以輕輕蹲在她面前,望著她時,就連聲音也變得無比柔和︰「為什麼這樣說?你真的一直以為我是戲耍你嗎?」

「不要告訴我你是真心的,沒有人會相信。傅家是什麼人家,為什麼要和崔門聯姻?我清河崔氏,自戰國時起于齊國,又居魯國,再經秦國,直至漢唐,歷代為官,是一方名門望族,可是,如今,如今,在這樣的大清朝,也不過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崔詠荷低低地笑,笑的時候,眼淚卻還止不住地落下來,也許不想讓福康安看她這一刻的柔弱,所以垂下頭來,散亂的發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淚慘笑的臉。

「也因此,才會為了被傅家抬舉而喜出忘外,也因為可以拋棄漢人的身份成為旗人而沾沾自喜,所以什麼都不去多想,什麼也不肯多想了。清河崔氏,百代書香,有骨氣有學問的讀書人,原來不過如此。」崔詠荷繼續在笑,笑聲越來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到地上的泥土,點點濕潤。

沒有多想其他,只是心忽然疼得好厲害,輕輕伸手,將顫抖著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懷中。或許只有借著懷中香軟身體的溫暖,才能略略抒緩這一瞬緊繃抽痛的心。

懷中的人似要掙扎,他下意識地收緊雙臂,「詠荷,詠荷,不要這樣,沒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沒有。」

「沒有,當然沒有。」崔詠荷猛然抬頭,閃著淚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過門的妻子,別人羨慕我還來不及,哪里敢笑話我、可是我還不至于蠢到真以為一步躍進龍門,不論你們當初是為什麼要定親,現在也該利用完了。這些年來,你看夠了,我也受夠了。每一次你來了,就驚天動地,我家上上下下翻了天,我爹娘如侍奉祖宗一般供著你。什麼男女之別也不理,什麼禮法尊嚴也不要,恨不得讓我伏在你懷里拴緊了你的心,保住我崔家滿門榮華。一次又一次,我必須忍受我的爹娘極盡全力地向你家獻媚,必須忍受我自己被當做諂媚的工具,不論你傅家如何高貴,也該夠了吧,你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繼續這一切?讓我扮演可笑的妓女……」

「詠荷!」福康安驚異到極點,以致于第一次帶著憤怒的口氣對崔詠荷說話︰「怎麼可以對自己用這樣低賤的比喻,你為什麼要這樣自尋煩惱,我何時比過你,何時笑過你……’

「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別人比了笑更過分!」崔詠荷氣得用貝齒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唇上一道深深的齒印,令福康安心頭驚顫,一陣不舍。

「你總是這樣笑,你總是這樣笑。笑著叫老師,笑著叫師母。可是你老實說,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當他做老師嗎?你們傅家的人,總是這樣高貴,對什麼人都笑,從來不會失禮,永遠笑得就像是神一樣慈悲而高不可攀,無論是爹娘對你的恭敬,還是我對你的無禮,你總是這樣笑。在你眼里,我們就像是螻蟻,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讓你動容,所以,你只是保持這樣王侯子弟高貴的笑,任憑別人在你眼前膜拜祈求,丑態盡露。」崔詠荷雙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這樣的笑容。拳頭舉起來了,卻發現,福康安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以往她已經見多見慣的溫文高貴而又疏遠的笑容,這一刻完全找不到。

埃康安臉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里那奇異的光芒,令崔詠荷生出滿腔的憤怒,卻罵不出一句話來。已經舉起的拳頭,也懸在那里,忘記了打下來。

「對不起!」耳畔的聲音低沉悅耳,一時間,卻又恍如在夢中,不知是否真的听到那永遠高貴地微笑,永遠站在雲端里看卑微的人因他的一言一行而喜怒悲樂卻不動容的男子,說出這樣三個字。

「對不起,詠荷,對不起!」

「我明明知道一切,卻還是任憑這一切發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卻裝作並不知道我給你帶來的痛苦。」

「你……」張張口,卻只能說出一個字,眼前的男人的臉上深深的苦痛與自責,令而崔詠荷渾身巨震,更加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是,我是知道一切的。我知道你十二歲以前,聰明乖巧,最得爹娘喜愛,《烈女傳》、《孝女冊》、《女四書》,全都可以背誦,可是十二歲以後,再不肯看這些書,再不願听爹娘的話,再不肯做賢淑乖巧的官家女,你故意只看些小說故事甚至禁書雜文,你故意行為粗野,任性枉為。你故意處處違逆爹娘。處處惹我生氣。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不肯設身處地地為你想,不肯承認,你是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和傷害,才會有這種改變。」福康安情不自禁厘加收緊擁抱她的雙臂,不知這一刻的緊擁,這一刻的溫暖,是否可能略減她多年來的傷痛?「可是,詠荷,我不是故意傷你,不是存心戲弄你。我承認當初訂下婚約,是有一些別的原因。但是,婚約訂下的那一刻,我就不存半點戲弄之意,我是真心要娶你為我的妻子,此心此意從未更改過。老師與師母,或許稍有些急切于功名,但這也是情有可原,這種事這種人,我府里遇到的太多,真的並沒有什麼,你素來自尊自強,所以倍以為恥,但是,我的確從沒有想過要恥笑和輕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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