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間,何必再有這三個字。」絳雪淡淡微笑,如霜雪初融,雲開月明。
「我知道,地獄門從不殺不該殺之人,我也知道,我爹的確做過許多天理不容的事,你對我一再退避維護,我卻步步緊逼,甚至利用你對我的情義來殺你。」
「那本是身為人于應該做的事,更何況若非你救我,你父就不會死,若不殺我,你不能對你的父親交待,也不能對你的心交待,更無法立身于天地之間。」絳雪的笑容,輕柔寧靜,人世間的一切美麗,都到了她這不沾紅塵的笑意中,「我從小沒有爹娘,做夢都想要真正的至親,如果我能有我的父母——縱然,他們是天下最大的惡人,我也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偏向他們。若是有人傷害了他們,我也會歇盡所有的力量,為他們復仇。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有這樣的骨肉天性。」
宋知秋微微一笑,笑容乍現時,又深深嘆息,「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但我不能不責怪我自己。我對父親盡孝,卻背盡了道義,更負了你的情義,只是,天下人都可以恨我爹,我卻不能不在意他。因為,我也同樣是他最在意的人……我爹,也不是生來就是貪官的。我家中窮苦,爹苦讀成才,一心想求功名,當年娘生我時,正逢霜降,夜寒風冷,家中無錢無米沒有好衣裳。只有爹娘整日抱著我用身體來溫暖我,我長大了,稍稍懂事,爹便抱著我日日疼寵呵護,晚上對著月亮給我講種種故事,人說嚴父慈愛母,我爹疼愛我卻猶勝娘親。他一字一句教我說話,牽著手帶我走路,把著我的手,教我識字,我生病時,他抱著我步行十幾里路冒著風雨去求醫。每逢娘責罵我時,就一定為我說話。一直以來,爹都是我心中的神,是我最親的人,直到有一天,他終于高中,可以做官……」
沉湎在往事中的宋知秋,語氣之中,皆是孺慕之情,但聲音卻漸漸苦澀了起來,「那個時候全家都很高興,都以為有好日子過了,爹也說可以施展抱負了,可是一個小小的地方官,行事處處被制肘,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快活自由。大明的官俸向來奇低,全家人白菜蘿卜,娘親荊釵布裙,仍覺時時不夠用。爹初時還一意想做清官,直到那一年,我大病一場,必須用各種貴重藥材續命,可是爹貴為父母官,卻連買藥救子的能力也沒有。爹娘守在我的病床邊,娘哭得嗓子都啞了,爹幾日幾夜不睡,紅著眼在房里走來走去,最後抱著我大哭一場,然後就出去了……再然後,家里有就錢了,我每日里人參燕窩地養著,身體漸漸好了,可是娘卻一直不笑,爹也總是板著臉;只是那里我年紀小,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生活越來越好,衣服越來越光鮮,吃的飯菜越來越好,心里十分高興,認為爹爹必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絳雪靜靜地听,心頭卻為這樣略帶苦澀的平淡語氣激起了驚濤駭浪。
「後來漸漸長大,漸漸懂事,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知道老百姓都罵爹是貪官,知道娘親為什麼終日不展顏,卻已沒有立場去責備爹。如果不是我,爹不會踏出第一步,踏出了那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一個久受窮苦的人,享過富貴滋味又哪里舍得開、放得了?當了貪官,做了虧心之事,又怎敢不為維護權利去承迎上司,用的銀子又怎能不從百姓身上取,有時貪銀愛利,偏幫偏判,卻又惹得受屈的人喊冤狀告,甚至鬧出意料之外的人命,到那時,惟有繼續以官府勢力彈壓,同時上下打點,不叫被人扳倒。就這樣一步步越陷越深,無力抽身,也無心抽身了。看著爹身上的罪孽越來越重,娘苦勸無效,只得帶著我離家而去,最最自私的人是我,明明知道爹是受了我的累,卻不肯接受一個貪官之子的身份,拋下了爹,隨娘遠去。爹失去親人,惟有拼命斂財,才能略略平復心中的失落,而我得異人看中,收為徒弟,修習武藝,轉眼間,就是十年歲月過去。整整十年,爹一步步高升,卻不曾再娶妻生子,每逢霜降之夜,必如往年一般,在花園里置酒獨酌,還要買來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糕餅、點心、糖葫蘆。縱然他千毒萬惡,待我與娘親卻是真心真意,縱然他負盡天下,卻也不曾負過我與娘親,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負他,不能眼睜睜看他被殺,而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
絳雪听他一句句述說,听那語聲由苦澀轉為悲涼,看他雙眸因不堪苦痛而微微閉上,看他眉宇間濃濃的悲苦,心也因他所說的每一個字而牽動隱痛。
好想靠近他,想捏他的手,想撫平他眉間的傷,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卻連移動分毫的力量也沒有,卻連開言發聲的勇氣也沒有。
這麼多年來,仗劍殺人,以血衛道,從來不曾覺得不對,縱然為宋遠楓之事而後悔,也只是因為那是宋知秋的父親。可是,這一刻重重的懊悔悲傷都在心頭,第一次開始反思所有的作為,卻已經是離死不遠的時候,現在,已是再也來不及了!
第八章
是天意吧,爹作孽太多,所以要死于非命,我卻是一切罪孽的根源,所以也要受報,而絳雪……絳雪……
心中酸楚,忽然不能再思考下去,寒風呼嘯的聲音空蕩蕩的,響在耳旁,卻還是听到了輕微不同的聲息。急急睜眼,看到絳雪咬牙蹙眉,極力想移動受傷的身體。
「別動,就這樣讓我好好看著你吧!「
如果是又驚又急的喝止,絳雪或許不會理會,但這般溫柔語聲,這樣嘆息般悠長的話語,卻立刻將絳雪所有的意志奪走。
就這樣讓我好好看著你吧!
就這樣,抓緊這最後的時間,好好地看一看彼此。
縱朔風狂嘯,冬意寒冽,縱連指尖也不能稍稍相觸,就讓眼神將彼此的心與魂融在一處吧。
天寒風勁,冬意冷,斷崖孤高,絕地寂。
兩個武林高手卻只能躺在這斷崖之底,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等著身上的傷痛奪走一切神志,等著狂猛的冬風,帶走全部溫暖。
有著殺父深仇的兩個人,陷在同死之地,卻也早忘了生死,忘了仇怨,凝視著彼此,輕輕地交談。
很自然地將心靈最深處的秘密往事,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很自然地彼此分享著生命里的一切。
或許因為太過在意對方的話,或許因為太過關心對方的遭遇,于是忘了身上的傷,忘了身外的寒,在如此嚴重的絕境里,竟撐過了幾個時辰,仍然保持著清醒,沒有失去知覺。
天已經黑了,明月繁星,映亮夜空,而寒意則更濃更深。
兩個人都已經沒有力量再說話,只是安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最後時刻的降臨。
忽然間,有一個奇怪的聲音響了起來。
絳雪驚異地眨了眨眼。
宋知秋本來已凍僵發青的臉忽然紅了,在寒風中顫抖著苦笑說︰「原來,我們不是痛死,也不是冷死,而是餓死啊。」
絳雪笑不出來。
餓了!經過了那樣的血戰,再在斷崖下躺了大半日,誰都會餓的。武功再高的人,也一樣受不了饑餓,在饑餓狀態下,本來就因傷重而微弱的內息運轉更是困難,很難再驅走寒意,饑寒交迫之下,生命的火焰隨時都會熄滅。
心中默默算著,如果唐門下崖找人,雖然到斷崖底要繞很長的路,但是最晚再過三個時辰也該趕到,可要是,他支持不到那個時候呢?